村口的老槐树下,已有七八户人家聚在那里。李木匠的儿子牵着新买的水牛,牛鼻子里喷出的白气裹着草香,在他蓝布褂子上凝成细珠。"茂哥,你家的稻种泡好了?"少年扯着牛绳问,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张茂拍了拍腰间的竹篓,里面的稻种浸了三夜,芽尖已顶破种皮,嫩得像玉簪:"早泡好了,就等今日的好时辰。"
他们说的"好时辰",是村里老人们掐算的惊蛰后第五个辰时,此时阳气上升,种下去的作物能扎根更深。去年冬天暴雪压塌了不少草屋,还是陈峰派来的士兵帮着修缮的,此刻张茂家屋顶上新苫的茅草还带着青黄,在晨雾里微微发亮,像只刚换过羽毛的麻雀。
洛水支流的河湾处,最是热闹。二十几个妇女围着临时搭起的竹棚,手里的木盆里盛着泡好的稻种。王二婶的孙女丫蛋蹲在棚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格子,那是她跟着学堂先生学的"田"字,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丫蛋娘,你这稻种颗粒真饱满。"王二婶捏起一粒种子,饱满的谷粒在指尖滚了滚,"定是去年选种时筛得细。"
丫蛋娘笑着往竹筐里装稻种:"是陈夫人让人送来的新谷种,说是南边来的,一亩能多收两石。"她手腕上戴着个褪了色的银镯子,是前年秋收后给丫蛋打剩下的料,此刻沾着泥水,却亮得晃眼。不远处的水田里,男人们正用木耙整平田垄,耙齿划过水面,搅起一串串气泡,惊得泥鳅四处乱窜。
正午的日头暖起来,河湾的柳树枝条泛出浅绿。女人们拿出带来的干粮,是掺了榆钱的窝头,就着陶罐里的热水吃。丫蛋啃着窝头,忽然指着远处的官道喊:"是士兵叔叔!"只见几个穿着皮甲的士兵牵着马走过,马鞍上捆着的不是刀枪,而是满满两袋稻种,往更上游的村子去了。
"那是给山后的人家送种去。"王二婶眯眼望着,"去年他们村的种子被邢国兵抢走了,陈郡王记着呢。"她往丫蛋手里塞了块咸菜,"快吃,吃完了帮着撒谷种,这活儿精细,得你们年轻人来。"
北坡的旱地要难种些。这里的土是沙质的,保不住水,往年种粟米都收不了多少。今年不同,陈峰让人从洛水引了条渠过来,渠水刚过堤坝,就被等在岸边的村民引到地里,顺着新挖的垄沟蜿蜒流淌,像条闪光的银带。
赵老栓赶着两头驴在前面犁地,驴蹄踏过松土,留下一串串梅花印。他儿子赵石头跟在后面,用木磙子压实翻过的土,防止水分蒸发。"爹,歇会儿吧,驴都淌汗了。"赵石头抹了把脸上的泥,手里的木磙子压过的地方,土面平得能照见人影。
"歇啥?"赵老栓头也不回,手里的鞭子扬得高高的,却舍不得真抽下去,"你忘了去年春天,孟国兵在河对岸放箭,把咱家的秧苗都射烂了?今年能安安稳稳种地,得惜着这功夫。"他指的是去年春耕时,孟国的游骑隔河挑衅,箭矢越过洛水,落在刚下种的田里,吓得村民们不敢靠近河岸。
渠边的树荫下,几个老人正用石臼舂着草木灰。灰末子飘在空气里,呛得人直咳嗽,却没人抱怨——这是最好的肥料,撒在地里能壮苗,还能防虫害。李老汉的烟袋锅在石臼沿上磕了磕,烟丝的辛辣混着草木灰的涩味,倒也提神:"听说陈郡王在青崖城练了新法子,能让火铳打得更远,孟国兵再敢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没人接话,却都加快了手里的活计。木槌撞击石臼的"咚咚"声,渠水流动的"哗哗"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驴叫。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时,田埂上的人影渐渐拉长。张茂把最后一畦稻种撒完,直起身时,腰杆发出"咯吱"的轻响。他望着自家的田地,新翻的泥土被渠水浸得发亮,每一寸都透着水汽,像块刚浸过油的黑布。
王二婶带着女人们收拾竹棚,丫蛋把散落的谷种一粒粒捡起来,放进竹篮里,连半粒碎的都不放过。"这可是金疙瘩。"她奶声奶气地说,惹得大人们都笑了。笑声惊起了田埂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刚抽芽的柳树枝,带落几片嫩黄的叶瓣。
赵石头赶着驴往家走,驴背上驮着犁耙,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看见陈峰派来的哨兵正靠在树影里,手里的长枪斜斜地支着,目光望着河对岸的方向。哨兵看见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却没说话——他们有规矩,不打扰村民干活。
炊烟在村子上空升起,混着晚饭的香气。张茂的婆娘站在院门口喊他回家吃饭,声音穿过田埂,落在湿润的空气里,软软的,像块浸了水的棉絮。他应了一声,扛起空竹篓往家走,草鞋踩在泥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就会被夜晚的露水填满,却在心里刻下了踏实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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