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暗市的青石板路却比往日亮堂三分。
陈哑婆蹲在市口老槐树下,竹篮里的鬼姜裹着晨露,左手却攥着块符板,朱砂字在雾里洇开:“灯脉已通,阴籍召主”。
她枯树皮似的手指摩挲符板边缘,浑浊的眼珠突然定住——东边来了个赶尸匠,肩上扛着盏八角纸灯,灯面用尸油绘着道青衫侧影;西边的问米婆踮着脚,怀里的圆灯正渗出缕缕白气,凑近了能听见细碎的呜咽,是用亡人回魂线搓的灯芯。
“哑婆,今年暗市怎的大白天开?”扎彩匠老李头拎着纸灯凑过来,灯面画的是只振翅纸鸢,“我家那小崽子非说要画‘阿鸢’,说是陆小先生教他扎的第一只鸢。”陈哑婆没应,只朝他身后努努嘴。
老李头回头,便见穿青布裙的白小芩立在暗市中央的高台上,阴籍残卷浮在她身后,金纹流转如活物。
白小芩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喉间发紧。
她昨日在沼泽边看见陆九溟的虚影时,只当是回光返照的幻觉,此刻却见每盏灯里都浮着点幽光——赶尸匠的灯芯是陆九溟替他徒弟接骨时的耐心,问米婆的灯气里裹着他替失孤老妇寻骨时的叹息,连老李头孙子画的纸鸢灯,都映着他蹲在义庄后院,手把手教孩子折鸢骨的侧影。
“小芩姑娘。”有人轻声唤她。
她低头,见陈哑婆不知何时上了台,符板递到她面前:“灯脉连,阴籍醒,该认主了。”白小芩指尖触到阴籍的刹那,凉意顺着血脉窜上后颈——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正浮着行新字:“非祭非魂,为信为引”。
她想起陆九溟说过的话。
那时他们在黄河边的义庄,他翻着《洗冤鬼录》,烛火映得书页发黄:“阴籍不是枷锁,是火种。要是哪天我没了,你别守着残卷哭,得让这火,烧到更多人心里。”原来他早把自己炼成了信标,不是困在轮回里的魂,不是供人祭拜的鬼,是活在每盏灯芯里的念。
“哗啦”一声,台下突然响起木匣开启的脆响。
韩九叔挤到台前,手里捧着具褪色的纸偶,面容与陆九溟有七分相似,眉峰却比记忆中更冷——那是他当年替前朝帝王造的替命傀儡,本打算今日暗市开时当众烧毁。
可此刻纸偶胸口正泛着温意,像被谁轻轻捂过,纸做的心脏竟随着台下的灯海,一下一下地搏动。
“老东西,发什么呆?”扎彩匠老李头凑过来,“这傀儡......怎的和我家灯里的影子这么像?”韩九叔喉头滚动。
他忽然想起昨夜暗市外那片灯火,每盏灯芯里都浮着点幽光,像极了陆九溟解诡物时眼里的光。
原来不是灯在照他,是他活在每盏灯里——万灯共念,便是他的归处。
与此同时,义庄后院的青石板上,沈知秋正用朱砂画着“归光阵”。
他身后三十六盏灯依次亮起,对应着阴行三十六处据点,中央那盏最矮的灯上,落着小满扎的纸鸢。
纸鸢翅膀上的金粉是用陆九溟的心纸研的,此刻在灯焰里泛着淡金色,像落了层星子。
“借你一缕念。”沈知秋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纸鸢尾端,那是画皮术里“剥念”的咒印。
当第三十六盏灯亮起时,纸鸢突然抖了抖,原本素白的纸面泛起金斑——是小满用他心纸画的山水,此刻正随着灯焰明灭。
“死人不会说谎,但活人会怕。”
沈知秋喉结动了动。
这是陆九溟教他辨尸骨时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缩在义庄角落,看着满地白骨发抖,是对方蹲下来,沾着泥点的青衫蹭过他手背:“你怕的不是骨,是人心。”此刻纸鸢突然无风自起,在阵心旋了个圈,竟在半空凝出道模糊人影,青衫下摆被灯焰掀起,伸手似要触碰地面,最终化作光雨,落进每盏灯里。
“阿溟。”沈知秋轻声唤,抬手接住一片光,掌心里的温度,和当年那人递给他的骨铲,一模一样。
暗市的日头渐高,白小芩摸了摸脸上的傩面。
这面具跟了她十年,檀木纹路里浸着祖祖辈辈的巫咒,可此刻右眼处那道细纹,不知何时已裂到了唇角。
她摘下它,轻轻投入脚边的火盆。
火焰“轰”地窜起幽蓝,古巫文顺着火舌往上爬:“点灯者不居神位,而行人间。”白小芩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笑了。
她转身面对台下,声音清亮得像义庄后巷的晨钟:“阴籍不再择‘主’,只传‘志’。我们不是他的替身,是我们自己。”
话音落,阴籍卷轴突然发出清鸣。
金纹从卷首涌到卷尾,最后“唰”地展开,化作万千光蝶,沉入暗市的青石板缝。
白小芩看见地脉里的银蝶白光涌上来,与光蝶汇作一股,顺着地脉流向四方——那是陆九溟的念,从此活在每处有灯的地方。
夜深时,小满爬上义庄屋顶。
她怀里抱着只新扎的纸船,船头用金粉画了盏笑脸灯花,是白小芩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