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德垂下眼,唇边牵起一抹浅浅的笑,里头却裹着化不开的苦涩:“她的确……很耀眼。”
像黑夜里燃得炽烈的火焰,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灼得人眼眶发烫。
朱执水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比先前重了些,带着几分恳切:“这姑娘是真不错,可惜了,天妒英才。你去送葬吧,我准你七天假,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顿了顿,又提起先前的话头,“不过回来之后,我说的事你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了。我是真心把你当自家孩子看,也盼着你能成个家,安稳下来——我是把你当未来的女婿在培养的。”
陈鹤德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有感激,有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像浸了黄连的棉絮,堵得人喘不过气。
当初进警队时,朱执水一眼就看中了陈鹤德。
他生得端正,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不仅仪表堂堂,骨子里更藏着一份难得的忠心赤胆。
正因如此,朱执水几乎是倾囊相授,手把手地将他从一个新人一路提拔,才有了如今的陈副署长。
若不是朱执水在背后一力撑腰,当初对付梁绍尊时,陈鹤德哪能那般顺利?
那笔知遇之恩,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只要朱执水开口,这份情,他就必须还。
只是如今的陈鹤德,早已没了从前的无牵无挂。
他有了软肋。
许灼华此刻正被安置在南湖那处被刻意抹去痕迹的站点,由柳大夫细心照料着。
这个秘密,他半个字也不能露,眼下这副警署副署长的身份,不仅要用来护她周全,萧梧新那边也等着他搭把手。
更别提程牧昀那个疯子。
是他,一步步将程牧昀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陈鹤德心里清楚,自己欠他一个解释,更欠他一个真相。
想管,却又像被无形的网缠住,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从朱执水办公室出来,陈鹤德没多做停留,脚步沉沉地,径直走向了关押犯人的牢房区。
铁栏碰撞的冰冷声响在走廊里回荡,他知道,有些事,终究躲不过去。
牢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悬在梁上,豆大的火苗被穿堂风搅得晃晃悠悠,将程牧昀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团蜷缩的墨渍。
他身上的病号服宽大的袖口空荡荡地晃着,整个人缩在墙角,肩膀微微耸起,仿佛要将自己嵌进那片潮湿的阴影里。
皮鞋敲击水泥地的声响由远及近,规律得像钟摆,撞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程牧昀的睫毛颤了颤,疲惫地掀开眼皮,却依旧维持着背朝门口的姿势。
“如果你是来劝我的,那就请回吧。”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沙哑里裹着浓重的倦意,“陈副署长,外面的流言能淹死人,你离我远点,对你的前途,对泽蓬,都好。”
陈鹤德在牢门外站定,指尖捏着那叠厚厚的报纸,纸页边缘被风掀起细微的弧度。
十几份报纸摞在一起,沉甸甸的,仿佛盛着满城的唾骂。
“我把今天的报纸都带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程牧昀的脊背纹丝不动。
那些捕风捉影的谩骂,那些添油加醋的杜撰,他闭着眼都能想出来。
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被他塞了钱的记者,有没有把最重要的画面刊登出去。
陈鹤德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平静无波:“我为你戴上手铐的那张照片,登在《江海报》的头版,版面最大,照片最清楚。今天街角报童喊得最响的,卖得最好的,就是这个。”
墙角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一声极轻的笑从膝弯里溢出来,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如释重负:“那是自然。”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冷峭的清醒,“我开给了那个记者拒绝不了的数目,又许了他独家的名头——这种踩着我程牧昀名声往上爬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卖得不好才怪。”
油灯的光晕里,他的侧脸隐在阴影中,只有嘴角那抹笑意,像淬了冰的碎片,亮得刺眼。
陈鹤德的声音顿了顿,唇瓣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心底那股愧疚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外面都在说你是杀人魔……南京那边,已经派人过来调查了。”
这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程牧昀终于缓缓转过了身。
他不知何时拆了手上的纱布,那片被烈火烫伤的掌心血痕交错,新长出的肉芽嫩得发颤,红得触目惊心,仿佛稍一碰就会渗出血来。
可他像是毫无所觉,只是用那只伤手慢慢撑着墙壁,试图站起来。
身形晃了几晃,他像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眼看就要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