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猛地加力,两只车踏如风轮般转动起来。自行车骤然提速,链条与齿轮的摩擦声瞬间变得更加急促响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上被放大,敲出一串清晰而略带紧张的回响。凛冽的北风被他们疾驰的车速拉扯成呼啸的气流,刮过耳边。
三坡码头靠河旁的两间房屋,三棵虬枝盘曲的老榕树下,一个简陋的茶摊在冬日里执着地经营着。十几张低矮褪色的油乎乎方桌,配着几把嘎吱作响的竹制板凳,破旧帆布勉强撑着遮阳挡雨。一个蒙着头巾、穿着臃肿棉袄的妇人蹲在泥炉前,慢吞吞地拨弄着火炭,上面架着的大铜壶嘴正喷吐着白色的蒸汽,带着廉价茶叶梗的粗涩味道弥漫开来。茶摊最里侧的角落阴影里,蜷缩着两个人影,用力裹紧身上的旧军大衣——张子豪和林强军。
一看到两辆飞驰而来的自行车,两人如同被烫了屁股般同时跳了起来。张子豪个子瘦高,动作灵活,几步就迎到车前;林强军稍矮敦实些,脸上也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老大哎!你再晚点,我们哥俩可真就成这树底下两块冻硬的石头了!”张子豪的声音被寒风刮得有些变调,却带着难掩的亲热和急迫。
“老大!龙哥!”林强军搓着手,鼻尖冻得通红。
“坐,都坐!”江奔宇利索地支好车,解下车把上挂着的旧帆布挎包。
竹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四人围坐。粗陶茶碗在冻硬的桌面上磕碰出钝音,浑浊发黄的茶汤滚烫地注入,杯口腾起团团白雾。周围再无人打扰,寒风也被老榕树虬枝遮蔽了几分。
张子豪身体微微前倾,迅速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声音压成一线细流,几乎被呼呼风声盖过:“老大,全照你的棋路下了子!留在镇上的兄弟们全撒开了。卖散碎布头的有,更多的手巧,直接拼出了东西卖——零钱包、花头巾、护袖套、小孩围兜……种类不少!从每笔买卖里抽的‘水钱’,最差的伙计一天也能摸出十块钱!手脚麻利、跑得勤的,一天弄个三四十块稳稳当当!”他的眼睛在这严寒的空气里猛地亮起来,像点燃了炭火,“大伙的劲儿头?嗨,那叫一个足!眼见着手里落了实在的票子,比以前偷偷摸摸担惊受怕强百倍!简直像饿急了的马,见了粮草,拉都拉不住!”
一股真切的笑意如暖流般从江奔宇眼底漾开,瞬间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疏离和谨慎。他放下粗糙的茶杯,手掌摩擦着冰冷而厚重的陶壁:“好,好!”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兄弟们能吃上一口踏实饭,能挺起腰板儿走在街上——这才是我带着大家伙儿干事的本心!”
然而,林强军脸上的笑意如同被一阵强风吹散的水汽,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绷的忧虑。他那双平日里透着机灵的小眼睛,此刻却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江奔宇,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声:“老大,这碗饭……太香了!可这飘出去的香气,究竟还是能让闻着味道的狼引来了,还能把眼红的狼狗拦在门外多久?”他舔了舔冻裂的嘴唇,“咱们这儿,起风了!有人凑近了茶摊跟前探头探脑,打听咱们从哪儿进的‘仙草’碎布头!听说……县里制衣厂废料科那边,似乎也来了些不熟悉的生面孔在打转悠?”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吹着滚烫的热气,袅袅白烟模糊了他瞬间变得冷峻的轮廓。覃龙在一旁无意识地用指关节轻轻叩击着粗陶杯壁,发出一种单调沉闷的声音,像是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江奔宇才将茶杯缓缓放回桌面,动作很轻,杯底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落定。他抬起眼,目光如浸过冰水的剃刀,缓缓扫过在座三人的脸。“堵?堵得住吗?”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都像落在冰面上,“从县制衣厂的废料车间装车起,经手过多少人?看库的老张头、装车的搬运工、运输队的骡马把式、负责出县证明的小会计……哪个能绝对把住了嘴?风,早就吹起来了!捂盖子?那是下策!”
这番话像冰块砸进了茶炉的余烬里,周遭的空气骤然冷寂下去。
江奔宇的嘴角却在三人压抑的氛围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作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冰面上骤然裂开的一道细缝,透出内里翻涌的熔岩。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带着一种掌握核心秘密的沉静穿透力:“他们知道了碎布头是县制衣厂的残渣……又怎样?难道手里攥了一把碎布头,就能变成咱们肚里的蛔虫?子豪、强军、龙哥——”他目光分别点过三人的眼睛,“县制衣厂后仓库里那堆如山的东西,你们是亲手一车车装回来的!撕剩下的布边边能有多窄?指一两个巴掌大的小碎片能有多少?那堆东西,就是一堆烧火都嫌碎的玩意儿!是垃圾堆里的渣子!”
覃龙猛然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泼溅出来,在脏污的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对头!”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要不是咱们暗地里囤下供销社、那只打了‘等外品’标号的整块瑕疵布——印花糊了的、有油污点的、织得厚薄不匀的!靠那玩意儿当筋骨撑在里面,就光凭那些碎布渣子,缝纫社的老师傅手都戳烂了也拼不成个囫囵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