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喧嚣鼎沸的十字街口,如今显出难言的寥落与冷寂。临街的几家店铺门可罗雀,伙计们抱着手,靠着门框,眼神空洞地望着几乎不见人影的街道。偶尔有一两个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在冬日苍白的阳光里投下倏忽即逝的影子。
真正扎眼的是那些戴着鲜红袖章的人——“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打办。他们或三人一队,或两人一组,如同巡逻的兵卒,迈着缺乏生气却异常执着的步伐,沿着这条街来回逡巡。蓝灰色的卡其布制服裹着他们,红袖章宛如一块灼目的血痂,缀在臂弯。每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仅有的几处散落的小摊位上,那眼神便如生锈的钝钩,既黏滞又带着挑剔的力度,不由分说地扎过去。
“介绍信!”一个中年打办人员的声音干涩而没有任何情绪,突兀地切割开沉闷的空气。他伸出的手指关节粗大,不容置疑地对着摊子后面那个穿着臃肿棉袄、面色蜡黄的女人。
女人哆嗦了一下,慌乱地在油腻的围裙兜里摸索,好半天才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边缘磨损的纸张,小心展开递过去。打办眯着眼,凑近了纸上那些细密的钢笔字和红印章,指尖在关键处摩挲,仿佛要擦掉可能存在的伪迹。他又弯下腰,拈起女人摊子上几只草编的蚂蚱和小鸟,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又用手指用力刮擦着编织处残留的干草茎。
“哪里来的原料?”
“山…山后面自个儿揪的枯草……”女人声音细若蚊蚋。
打办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草编玩意儿随手掷回摊位,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看向旁边紧挨着的另一个小摊——一个沉默的老汉摆着一地破旧的洋铁皮水壶、铁锅。
铁锈和水碱的气息刺入鼻孔。打办皱着眉,捡起一个磕瘪了半边、壶底渗痕像地图一样漫开的铁壶:“供销社买的?”
“收…收来的破烂……”老汉嗫嚅着。
“收来的?有凭证?”打办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这壶底子都快透了,你摆在这儿是当水壶卖还是当铁皮卖?”
老汉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茫然和深重的疲惫,嘴唇嚅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出。
街角,两个骑在二八大杠自行车上的年轻身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短暂地停驻了一下。车身是那种最普通的黑色,链条随着轻微的踩踏发出规律的金属摩擦声。前头的江奔宇一身藏青色旧棉衣,眉宇间带着同龄人少有的沉静与审视,他微微蹙着眉梢。
“龙哥,”他开口,车轮碾过一道石板缝隙,微微颠簸了一下,“他们查介绍信,那是正章法。可这挨个翻腾人家的东西,连人家锅里多少水碱、篮子剩多少草杆儿都要论斤两,这就有点……”
后车座上叫覃龙的青年,同样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身材比江奔宇魁梧,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却闪着机敏的光。他稳住车把,用力蹬了一脚,紧跟上江奔宇,压低声音回应道:“老大,明里看着是鸡蛋里挑骨头,可里头有章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还在接受“盘查”的铁锅摊,“他们不是在挑毛病,是在查‘一样’。”
“一样?”江奔宇扭过头,眼神带着询问的锐利。
“嗯!得看你卖的东西,和那百货大楼里摆出来的有没有一样的地方。”覃龙的语气带着一丝洞悉规则的冷峭,“你拿个锅,要是跟国营百货卖的牌子、大小、材料看着都像,他们立马就能堵住你,问你:这货哪来的?有出厂证明没?有供销社调拨单没?敢说自己是做的?人家有正经规格、用料标准!那能是你土炉子里敲出来的吗?”
“那……要是我就瞅着它那样子好看,自己琢磨着打一个差不多的呢?百货大楼里印花的搪瓷脸盆子亮堂,我就想办法烧个形似神似的,也不成?”江奔宇问得更深一步。
覃龙嘴角牵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糊弄不了人的,老大!就比如咱们手上的那些小玩意儿……”他用下巴向前方点了点,“拿供销社卖的标准的确良布帽子比,那针脚、锁边儿、料子的光滑平整,差一点点都不成。你再瞧咱们那用碎布片子拼的帽子,线头就明晃晃的翘着,接缝处皱皱巴巴,手一摸全是布疙瘩。你再看看供销社柜台里摆着的,线头都在布匹里头藏着呢!”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微妙的安心感,“再有这拼接的五花八门的碎布片——在人家打办眼里,那就是明证:好东西轮不着你,你就只有捡碎布头的命儿!但凡手上有点儿整料子,有谁发疯会去把整匹布裁碎了再拼?那不是‘浪费’又是什么?所以咱们这种买卖,看着被人查,反倒是一种‘安全’。” 他将“安全”两个字咬得别有深意。
清冷的空气抽在脸上。江奔宇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再多问,只是盯着前方老槐树下冒出袅袅水汽的方向,简洁地发出指令:“少议论,骑快些!子豪 强军他们怕是等烦了,冻麻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