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夏耘共生
小满时节的寿州,像被泼了桶绿颜料,连空气里都飘着草木的腥甜。淮河两岸的糜子田绿得发亮,稻穗刚抽出细芒,风过时“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鼓掌;桃林的青果坠在枝头,被阳光晒得泛着油光,偶尔有熟透的落下来,“咚”地砸在草地上,惊起几只蚂蚱。
谢明砚蹲在田埂上,看着莲禾和淮妇给新苗追肥。莲禾的布鞋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草叶——这半个月,她跟着农妇们学农活,手上磨出了茧,却比在牧马镇时更爱笑。“先生您看,这苗多壮!”她抓起一把新土,土粒从指缝漏下来,混着糜子的清香,“巴特尔说的没错,草原的种子到了淮地,更肯长。”
淮妇往苗根处撒着草木灰,动作麻利得像在绣花。“莲禾妹子,你这撒肥的法子,比咱汉家的匀,”她笑着说,怀里的孩子正用小手扒拉着土,把掉落的青果往土里埋,“娃说,要给糜子当‘点心’,让它们长得比树高。”
不远处,巴图正赶着马队犁地。枣红马的蹄子踏在泥里,溅起的水花落在他的短褂上,他却毫不在意,嘴里哼着蒙族的调子,调子被淮河的风吹得软了些,倒像首淮地的民谣。周衡跟在后面,用木耙把土坷垃打碎,耙齿划过地面,露出底下新翻的黑土,像块刚出炉的糕。
“巴图大哥,歇会儿喝口茶!”周衡的媳妇提着竹篮过来,篮里装着望胡城的新茶,用桃花笺包着,“莲禾姑娘带来的茶,泡在井水里,凉丝丝的,解乏。”她往巴图手里塞了块奶豆腐,是其其格母亲做的,“其其格说,这是用淮地的井水点的,比草原的奶更滑。”
巴图咬了口奶豆腐,眯着眼笑:“还是汉家的井水养人!你看这马,喝了淮地的水,拉犁都比以前有劲。”他往远处的水车指,“那水车是李婶的男人改的,用蒙族的轱辘配汉族的刮板,一天能浇三亩地,比以前省一半力气!”
谢明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新修的水车正“吱呀”转动,木刮板带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像串流动的珍珠。李婶的男人站在水车旁,给轴承上着油,他的蒙族徒弟在旁边递工具,两人用混杂的语言说着话,却配合得像一对老搭档。“这水车,是用赵奎盐仓的旧木料改的,”周衡走过来,手里拿着本账册,“省了二十两银子,够给学堂添两扇新窗。”
账册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蒙族马队犁地五亩”“汉族农妇除草十垄”“互市换得铁犁三把”,每笔账的末尾,都画着个小小的桃花,是周衡媳妇的笔迹。谢明砚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一行新添的字:“汉蒙共修水渠一条,长三里,可灌田百亩”,旁边盖着两个印,一个是汉家的“寿州农记”,一个是蒙族的“巴图之印”,红得像并蒂花。
午后的学堂里,孩子们正围着石桌画画。周衡的闺女用蒙语写“水”字,旁边画着淮河的波浪;巴图的儿子用汉语描“马”字,底下画着匹枣红马,马背上驮着个青果;淮妇的孩子则画了棵桃树,树上结着两个果子,一个写“汉”,一个写“蒙”,用线缠在一起,像个平安结。
“先生,您看我的画!”孩子们举着画纸围过来,纸角沾着墨汁和草叶,却比任何字帖都珍贵。谢明砚一张张看着,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灾民棚里,孩子们连张干净的纸都没有,如今却能用笔墨描绘日子的甜。
莲禾走进来时,手里拿着封信,是春桃商队从望胡城捎来的。“巴特尔说,望胡城的互市添了‘淮地馆’,”她笑着念,“专门卖咱这儿的糜子酒和桃花酥,蒙族兄弟说,这味道比奶酒还暖。”信里还夹着片望胡坡的桃花瓣,已经干了,却仍带着淡淡的香。
谢明砚把花瓣夹进孩子们的画里,突然觉得,这寿州的夏天,比任何地方都热闹。田埂上的脚步声、水车的转动声、孩子们的笑声、蒙汉混杂的说话声,像无数根线,织成了张暖人的网,网住了淮河的风,网住了草原的暖,也网住了每个人心里的盼头。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淮河染成了金红色。百姓们扛着农具往回走,蒙族汉子帮汉族老汉挑担子,汉族媳妇给蒙族姑娘递汗巾,影子被拉得老长,在田埂上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谢明砚站在“汉蒙共筑”的石碑旁,看着莲禾教孩子们唱新编的歌谣:“糜子青,桃花红,汉蒙娃,共祖宗;淮河长,草原广,手拉手,日月长……”
歌声在淮河上荡开,惊起的水鸟往晚霞里飞,翅膀带着金辉,像撒了把星星。谢明砚低头时,看见石碑的底座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株新苗,苗尖顶着片嫩叶,叶上沾着点泥土,像个刚睡醒的娃娃。他认出那是颗糜子种,许是风吹来的,许是孩子们掉落的,却在石碑的根下扎了根,长得格外精神。
他知道,这株新苗会长大,会抽穗,会结出饱满的籽;就像这寿州的日子,会在汉蒙百姓的手里,长得越来越旺,越来越甜,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
淮河的水还在流,带着桃花的香,带着糜子的甜,带着两岸的笑,往更远的地方去,像在告诉所有人:这土地上的共生,从来不是故事的结尾,而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