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八年冬月初,牧马镇落了第一场雪,不大,却把“汉蒙共守”新碑的轮廓描得愈发清晰。碑旁的老榆树上,林羽的铁链被雪裹成了银白色,链环间凝着的冰棱在日头下闪,像串冻住的泪。谢明砚站在碑前,手里摩挲着块从暗河捡的鹅卵石,石面被水流磨得光滑,映出他鬓角新添的几缕白——那是三个月苦战催出的霜。
“先生,这铁链该收进棚里了。”莲禾抱着件缝好的羊皮袄走过来,袄面的狼头纹旁补了朵桃花,针脚比去年细密了许多。她把袄子往谢明砚怀里塞,指尖触到他袖口的补丁,那是地道战时被镐头划破的,她用春桃寄来的苏绣线补了朵小小的莲,“林大哥说,再冻下去,链环该锈了。”
谢明砚没接袄子,反而把鹅卵石递给她:“你看这石。”石面的反光里,能看见远处汉蒙百姓共同搭建的粮仓,蒙族汉子正帮汉族农妇往房梁上挂玉米,妇人的发间别着朵干桃花,是春桃商队送的,“被水冲了十年才成这样,咱们这点苦,算什么?”他望着粮仓的方向,喉结动了动,“阿古拉要是活着,该学着打粮了;老阿妈要是在,这会儿该教女娃们鞣皮子了。”
莲禾的指尖突然发凉,那块鹅卵石在掌心冰得刺骨。她想起暗河夺水时,蒙族老阿妈扑向匪寇的背影;想起地道战时,阿古拉把短刀塞给她的瞬间——刀刃上还沾着他的血。“他们没走。”她突然把石往碑座一磕,冰碴溅在糜子根上,“你看这苗,根扎在他们流血的地方,长得比谁都旺。”
(三十二)灯下忆旧
夜饭时,育苗棚改造成的临时学堂里点起了三盏油灯,灯芯是用草原的麻和江南的棉合捻的,火苗摇得像团跳动的暖。谢明砚、林羽和莲禾围坐在新做的木桌旁,桌上摆着碗热奶茶,里面掺了桃溪村的桃花蜜,是春桃丈夫特意捎来的。
林羽的右腿已能伸直,却仍习惯性地往桌腿边靠,他用勺柄轻轻敲着碗沿,发出“叮叮”的轻响:“今早去黑风口埋匪寇尸体,看见莲苍那小子的坟前,不知谁插了束干狼毒花——是蒙族最忌讳的,说会让恶鬼缠身。”他往火里添了块柴,火星落在谢明砚的长衫上,“我拔了,换了束沙棘,好歹也是条命,别让他在地下不安生。”
谢明砚的手指在碗沿画着圈,奶茶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也是被仇恨迷了心。”他想起春桃信里写的,莲家祖上曾因边贸纠纷被蒙族部落所杀,“若早年有这‘共守’碑,或许……”话没说完就被莲禾打断,她正用根细针挑灯芯,针尖的火星烫了指尖,却没缩手:“先生,仇恨就像这灯芯,不掐了总会烧起来。咱们能做的,是让后来人看不见火星。”
学堂外传来孩童的笑闹,是蒙汉孩子们在雪地里堆雪人,雪人堆得四不像,却特意给它戴了顶汉家的棉帽,披了件蒙族的皮坎肩。莲禾突然放下针,往谢明砚碗里舀了勺蜜:“李三师傅说,明年开春要在碑旁盖所蒙汉学堂,让娃们从小学对方的话,就不会再有人画桃花缠狼头的叉了。”她的声音软得像奶茶,“我想教他们绣桃花,也学绣狼头,像阿虎托人打的那块玉佩。”
(三十三)共酿冬酒
大雪封镇的第三日,汉蒙百姓聚在粮仓后的空地上,用新收的青稞和桃溪村的糯米合酿冬酒。蒙族老阿妈把祖传的酒曲往缸里撒,手抖得厉害,指关节上的冻疮裂了口,血珠滴在酒曲里,她却笑:“这样酿出来的酒,才够劲,汉蒙的血混在一起,暖!”
谢明砚蹲在缸边,帮着汉族农妇搅拌酒浆,袖口沾着黏糊糊的米汁。农妇的丈夫在地道战里断了条腿,此刻正坐在旁的草垛上,给蒙族孩童削木剑,剑鞘上刻着简化的桃花纹:“先生,这酒得封到明年桃花开,到时候请巡抚大人来尝,让他知道咱们牧马镇不光会打仗,还会过日子。”
林羽抱着坛刚封好的酒,往“汉蒙共守”碑前走,坛口的红绸是莲禾用自己的袄子拆的,上面绣着半朵狼头。他把坛子埋在碑座的雪堆里,雪没到膝盖,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却特意在坛口压了块刻着“安”字的木牌——那是阿古拉生前刻的,本想刻完送给汉家小妹当生日礼物。
“埋深点,别让野狗刨了。”莲禾跟过来,往雪堆上撒了把桃花种子,“等明年酒开封,种子也该发芽了。”她看着林羽冻红的耳朵,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狼皮帕子递过去,“巴特尔阿妈绣的,说狼皮能护耳。”帕子上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却是老人临终前绣的最后件活计。
林羽接过帕子的手顿了顿,粗糙的指腹蹭过帕子上的针脚,突然往雪地里蹲,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响——那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谢明砚站在他身后,没说话,只是把莲禾刚缝好的羊皮袄轻轻披在他肩上,袄面的狼头与桃花,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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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夜话家常
深冬的寒夜,学堂的油灯亮到三更。谢明砚在给桃溪村写回信,笔尖的墨在麻纸上洇开,像朵小小的桃花。他写:“牧马镇的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