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疑心二胡是有呼吸的。春末听它拉《雨打芭蕉》,弓尖颤巍巍挑着水珠,弦音里能拧出潮湿的青石板气息;到了深秋,换支《寒鸦戏水》,每个滑音都裹着层霜,听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猫都缩起了爪子。祖父说,这乐器是有灵性的,你心里装着什么,它就能唱什么。
祖父的二胡挂在堂屋的板壁上,与他的旱烟袋、我的书包做了邻居。琴杆上刻着细密的竹节纹,是他年轻时亲手雕的——那年他刚从戏班退下来,手指还带着台上的余温。我总趁他午睡时偷偷够下来,抱在怀里像抱着只温顺的小兽。弦是丝做的,摸上去凉滑,像摸到了蚕吐的月光。试着拉一下,马尾弓在弦上踉跄,发出杀鸡似的锐响,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来,祖父在里屋咳嗽一声,我赶紧把琴挂回去,指尖还留着松香的涩味。
他真正拉琴,多在晚饭后。煤油灯的光淌在琴筒上,把他的影子拓在墙上,手指在弦上跳,影子的手指也跟着跳。拉《良宵》时,弦音是暖的,像灶膛里没烧透的炭火,忽明忽暗地舔着人心;拉《江河水》就不同了,弓子沉得像灌了铅,每个音都拖着哭腔,听得母亲总往灶房躲,说是听不得这“断肠调”。有一回我问祖父,二胡为什么总唱伤心事?他放下弓子,指腹摩挲着弦轴:“乐器里,数它最像人。高兴时能跳,委屈了能哭,不像笛子,总憋着股清亮劲儿,也不像唢呐,一开口就把心事喊破了。”
后来读白居易的《琵琶行》,读到“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忽然想起祖父的二胡。琵琶有十三弦,能弹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热闹,二胡却只有两根弦,像极了人生——一根是柴米油盐的实,一根是风花雪月的虚,少了哪根,都不成调。祖父拉《二泉映月》时,弓子几乎是贴着弦走的,像怕惊醒了什么。弦音从琴筒里渗出来,带着股冷冽的清,先是低低地绕着屋梁转,转着转着就飘出门去,与巷子里的月光缠在一起。我总觉得那琴声里住着个人,戴着顶破毡帽,背着琴在雨里走,每一步都踩碎一汪水洼里的月亮。
二胡原是叫“胡琴”的,打从西域传到中原,在戏班子里混了数百年,才慢慢有了自己的骨血。明清时的戏文里,它常是配角,跟着梆子、锣鼓走,在青衣甩水袖时添段缠绵,在武生亮架时凑阵激昂。直到刘天华把它从戏园子里请出来,给它写了《空山鸟语》,这才让两根弦唱出了山林的清响。听那段曲子时,总像看见群鸟从幽谷里飞出来,扑棱棱掠过树梢,弦音里能啄出露珠的脆。
祖母不喜欢二胡。她说这乐器“带煞”,民国时巷口有个瞎眼艺人,就靠一把二胡讨生活,拉的都是些《哭七关》《叹十声》,拉到悲处,自己先淌眼泪,听的人也跟着抹鼻子。有年冬天特别冷,艺人好几天没来,后来才知道是冻毙在城隍庙的廊下,二胡被人捡走,弦都断了。“你听那弦响,”祖母纳着鞋底,线绳穿过布面的声音闷闷的,“像不像人在叹气?”
可叹气也有不同的叹法。我在音乐厅听过《赛马》,弓子在弦上飞,像马蹄踏过草原,每个跳音都带着风的速度,听得人手心发烫;也在古镇的茶馆里听过《江南春色》,弦音软得像吴侬软语,缠缠绵绵绕着茶盏里的热气,能泡出碧螺春的香。最难忘是在乡下的葬礼上,一个白发老者拉《夜深沉》,弦音忽高忽低,像逝者的魂魄在徘徊,送葬的人不哭,就那么静静听着,眼泪都落在坟前的青草上。
祖父晚年不大拉琴了,手指有些僵,按弦时总差着半分。他把二胡取下来,用软布擦了又擦,琴筒上的光愈发温润。“这琴跟着我五十年了,”他摸着琴杆上的竹节纹,“比你父亲岁数都大。”有次我替他调弦,发现内弦松了,轻轻一拧,弦轴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时光被拧了个结。他说:“弦不能太紧,太紧了易断;也不能太松,太松了没精神。做人也一样。”
去年秋天回老家,堂屋的板壁空了块地方,二胡被带到了城里,放在我的书房。有天夜里下雨,雨点敲着窗玻璃,忽然想拉支曲子。马尾弓搭上弦的瞬间,竟有些胆怯,仿佛怕惊扰了琴筒里睡着的岁月。慢慢拉《月之夜》,弦音从指尖淌出来,混着雨声,竟有了几分祖父当年的味道。拉到中段,一个滑音没按稳,弦音颤了颤,像谁在轻轻咳嗽,恍惚间,好像看见祖父坐在煤油灯旁,影子投在墙上,手指在弦上跳,我站在他脚边,闻着松香和旱烟混合的气息,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琴筒上积成一小汪银。
王维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弹琴的人心里得有片竹林。二胡的心里,该有什么呢?或许是江南的雨巷,或许是塞北的风沙,或许是柴门里的炊烟,或许是深宫里的寂寞。两根弦,能拉尽千古事。就像《红楼梦》里,黛玉葬花时该配支二胡,弦音里能埋进落花的魂;武松打虎时也该配支二胡,弓子要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