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便临着这河,青灰色的瓦檐在日头下泛着温润的光,三层飞檐层层挑起,檐角下悬着的风铃是上好的琉璃料,打磨得剔透,江风一过,“叮咚”声便顺着穿街而过的风漫开,能荡过半条街去,连河边浣衣的妇人捶打衣物的节奏,似都跟着这铃声轻慢了几分。
秦朗勒住马缰时,日头刚过巳时三刻。拴马桩旁已停了不少骡马,几个小厮正忙着给牲口饮水加料,见他一身素色锦袍,腰间悬着枚不起眼的玉佩,却自有股沉静气度,便知是来楼里的贵客,忙上前来接过缰绳,赔着笑问:“公子是要雅间?三楼东头刚收拾出来,视野最好。”
秦朗颔首,拾级而上。木楼梯被往来脚步磨得光滑,踩上去发出“吱呀”的轻响,混着楼里的喧嚣,倒比他记忆里热闹了不止三分。
一楼大堂里,说书先生正站在中央的高台上,手里的醒木“啪”地一拍,唾沫横飞地讲着《三国》,底下黑压压的听客们捧着茶碗,时而屏息,时而哄笑,茶气混着酒香、酱肉的咸香在空气里弥漫。
二楼临栏的酒桌旁,几个糙汉正扯着嗓子猜拳,“五魁首”“六六顺”的吆喝声撞在梁上,又簌簌落下来,溅起满室烟火气。
穿青布短打的伙计熟门熟路地引着他往三楼去,见他目光扫过楼下,笑着搭话:“公子有些日子没来?自打去年柳掌柜翻新了楼里的窗棂,添了两盏走马灯,来的客人就更多了。尤其是傍晚时分,河上起了雾,那风铃响得更清,好多姑娘家都爱来三楼瞧景呢。”
秦朗微微笑了笑,没接话。他记得之前的望江楼,窗棂还是旧松木的,风一吹就“咯吱”响,哪有如今这般鲜亮。
伙计推开最东头的雅间门,一股淡淡的熏香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就见柳如是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一身水绿的襦裙衬得身姿愈发窈窕,裙摆上绣的缠枝莲暗纹,在透过窗纱的日光下若隐若现,倒比寻常的绣活更显雅致。
她原本梳惯了的双环髻,今日改成了垂挂的流苏髻,乌发如瀑,只在耳后别着一朵小小的珍珠花,莹白的珠子沾着点碎光——那是之前常见她戴的,说是她母亲留下的念想。
听见动静,柳如是转过身来,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随即漾开笑意,那笑意不像年少时那般明媚如春日,倒像被江风拂过的水面,带着些微的细纹,却更添了几分温润:“秦公子来了。我还怕你公务繁忙,忘了这地方。”
秦朗拱手作揖,在临窗的梨花木椅上落座,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上的茶点——几碟蜜饯是用江南新收的梅子、金橘做的,色泽鲜亮,旁边一碟桂花糕码得齐整,米香混着桂花香,正是之前她总偷偷塞给他的那些吃食。
秦朗喉头微动,轻声道:“望江楼的风铃,和印月井的月影一样,刻在心里的,哪能说忘就忘。”
柳如是被他这话引得笑出声来,抬手轻轻拨了拨鬓边的流苏,流苏上的银铃“叮”地响了一声,与窗外的风铃声应和着:“你倒是还记得。我爹前几日还念叨,说之前你在楼下对出那‘风摇铃语传千里,月落井波映万家’的联子,他就该料到你不是池中之物,迟早要飞出这京城去。”
“柳掌柜过誉了。”
秦朗想起柳怀安之前的模样,那位柳掌柜总是板着脸,尤其见他总跟在柳如是身后,更是没什么好脸色,此刻听她这般说,忍不住问,“柳掌柜今日……怎没见着?”
“他在楼下算账呢。”
柳如是提起茶壶,往他面前的青瓷盏里续着水,茶汤碧绿,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她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件寻常事,“我说请了位‘贵客’,他原想上来瞧瞧,被我拦住了——咱们说咱们的,别让他来添堵,他那性子,见了你少不得又要念叨几句‘读圣贤书当致君尧舜,偏要去管那些商贾营生’。”
她顿了顿,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划着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锦盒是用云锦织的,上面绣着几枝兰草,看着有些年头了,她把锦盒往秦朗面前一推:“这个给你。”
秦朗打开锦盒,一枚白玉佩静静卧在锦缎中。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在窗下泛着温润的柔光,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光滑,显然是常被人握在掌心的物件,上面阴文刻着的“朗”字,笔画间透着股清劲,倒与他的名字浑然天成。
这玉佩,他记得清楚。不是他想当掉的遗物,是柳如是当年亲手送他的。
那时他正埋首于国子监的故纸堆里,备考的日子苦得像嚼黄连,夜里总揣着本《春秋》去印月井边温书。
井台边的老槐树落了满地叶,寒风吹得他指尖发僵,就着月光哈气搓手时,柳如是总提着盏羊角灯笼寻来。灯笼的光晕里,她常从袖中摸出些吃食——热乎乎的桂花糕,或是裹着油纸的糖酥,最后一次,她递过来的是这枚玉佩。
“我爹从扬州收来的旧物,”她那时梳着双环髻,耳后的珍珠花在灯光下闪了闪,说话时声音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