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风带着雪粒,刮得阿墩子村的青稞田裂出细缝。这天清晨,丹增刚把晾晒的麻黄茎秆收进药库,就见邻村的两个汉子抬着担架来了,担架上躺着个面色青紫的老阿妈,嘴唇抿得紧紧的,每喘一口气都像扯动破风箱,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响声。
“是格勒阿妈的老毛病犯了。”为首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去年冬天在冰湖里捞青稞,呛了寒气,这几天一受冻,就喘得直翻白眼,连酥油茶都喝不进。”
次仁罗布掀开盖在老阿妈身上的羊皮袄,指尖刚触到她的胸口,就被烫得缩了回来——皮肤滚烫,却没一点汗。老藏医解开她的领口,见脖颈处的青筋突突直跳,“是寒邪锁了肺窍,气出不来,积在里头成了热。”他转身从药架最高层取下一个陶罐,里面装着去年深秋收的麻黄,茎秆已经变成深褐色,节间凝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丹增,取麻黄茎五钱,配三钱紫苏叶,用铜锅煮‘三沸’。”次仁罗布一边吩咐,一边用藏红花油按摩老阿妈的肩胛骨,“记住,第一沸撇去浮沫,那是‘燥火’;第二沸加蜜炙过的杏仁,杏仁能润,怕麻黄太烈伤了肺津;第三沸要闭着锅盖焖一刻钟,让药性焖进汤里。”
丹增在火塘边架起铜锅,雪水咕嘟冒泡时,他扔进麻黄茎,茎秆在沸水里翻滚,像一群在急流里挣扎的小鱼。他想起师父说过,麻黄的茎节像人身上的骨节,一节通一节,能把堵在肺里的寒气顺着气管“顶”出去。去年他跟着师父采麻黄时,见过一种长在悬崖缝里的麻黄,节间短粗,师父说那是“最烈的种”,专治这种“锁得紧”的寒邪。
老阿妈喝了第一碗药,半个时辰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带着泡沫,像融化的雪。丹增有些慌,次仁罗布却按住他的手:“别怕,这是气通了。”果然,咳嗽过后,老阿妈的呼吸渐渐平稳,嘴唇的青紫也淡了些。第二天换药时,次仁罗布减了麻黄的量,加了点沙棘果,“痰少了,就得让肺润起来,麻黄是‘开道’的,不能一直用,就像马帮过了险滩,得松松缰绳。”
半个月后,格勒阿妈能拄着拐杖来碉楼道谢,手里捧着一袋炒青稞。她摸着药架上的麻黄茎,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这草比寺庙的转经筒还灵,我现在能闻到酥油花的香味了。”丹增在桦树皮上记下:麻黄茎配紫苏、杏仁,治寒邪闭肺咳喘,三沸去燥,中病即减,佐以沙棘润肺。他忽然明白,所谓“四气五味”,不是死记的条文,是药材在汤锅里和病痛较量时,自然显露出的脾气。
第六章 燥火灼津:根须敛元阳
入夏的第一个伏天,澜沧江的水汽被晒成白雾,缠在山腰不肯散去。阿墩子村的铁匠尼玛突然病倒了,他常年在火炉边打铁,这天中午打完一把藏刀,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冒冷汗,衣服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连握锤的力气都没了。他儿子背着他来碉楼时,老人家的嘴唇干得起皮,舌头却红得像块烙铁。
次仁罗布让尼玛躺在铺着羊毛毡的土炕上,用银簪撬开他的嘴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脉跳得快,却很虚,像风中的残烛。“是‘燥火’伤了元气,”老藏医指着窗外的太阳,“他在火边烤了三十年,身子里的‘津气’早被烤干了,现在虚火往上窜,汗就止不住地流,像漏了底的水壶。”
丹增以为师父会用麻黄茎,没想到次仁罗布却从陶罐里抓出一把麻黄根,根须上还沾着晒干的泥土。“这次要用根。”老藏医把麻黄根放进石臼,又加了些煅龙骨,“茎是往外散的,根是往回收的。你看尼玛大叔,汗出得太多,就像地里的水都渗完了,得用麻黄根把‘津气’拉住,龙骨是石头的精华,能帮着‘固’住。”
他让丹增用青稞酒煎药,酒要选去年酿的,带着点酸味。“酒能把药性引到血脉里,”次仁罗布一边捣药,一边说,“但不能多,一小碗就够,多了反而助火。”药煎好后呈暗红色,像融化的玛瑙,他让尼玛的儿子用小勺喂,每喂一口,就用湿棉布擦一遍老人家的额头。
第二天一早,丹增去看尼玛,见他已经能坐起来喝酥油茶了,只是还没力气说话。他摸了摸老人家的后背,汗果然少了,衣服是干爽的。“师父,为什么同样是麻黄,根和茎的性子差这么多?”丹增蹲在药架旁,看着分袋装好的麻黄根与茎,像在看两个脾气迥异的兄弟。
次仁罗布正在给麻黄根称重,每十两装一袋,袋口用红绳系着。“草木和人一样,”他把装好的药袋放进木箱,“儿子外向,老子沉稳,都是一家的血脉,却各有各的用处。”他指着木箱里的药,“你看这麻黄根,得配着五味子用才好,五味子酸温,能帮着收,这叫‘相须’;但不能碰知母,知母太寒,会把麻黄根的‘温收’性子浇灭,这是‘相恶’。”
丹增在桦树皮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举着麻黄茎往天上指,一个握着麻黄根往地下按。他忽然懂了,所谓“七情”,不是药材真的有感情,是藏医看懂了它们的脾气,让它们互相帮衬,少生事端。就像村里的人,脾气烈的得配个温和的,才能把日子过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