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山与柳芸娘并肩而立,对着门外苍茫的天空和厚重的大地,深深躬身下拜。
这一拜,拜的是乱世之中,命运的无常与坚韧。
十六年的天各一方,十六年的生死守望,多少烽烟血泪,尽在这一躬之中。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主婚位上的左宗棠。左宗棠正襟危坐,肃然受礼。
刘松山与芸娘再次深深拜下。
这一拜,拜的是总督如山般的恩德与成全,拜的是那道跨越千山万水的圣旨,拜的是那将贞烈之名昭告天下的恩典。
“夫妻对拜——!”
刘松山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咫尺之遥、盖着红盖头的妻子。
他的动作变得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微微倾身,目光透过流苏的缝隙,似乎想看清盖头下的容颜。
芸娘也盈盈下拜,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柔美的弧度。
就在两人缓缓对拜的刹那,或许是动作牵动了芸娘脚踝的旧伤,她身体微微一晃。
刘松山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极其轻柔地托住了芸娘的手肘。
隔着厚厚的嫁衣,那小心翼翼呵护的力道,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比千言万语更重!十六年的亏欠,十六年的愧疚,十六年的相思,都融在这无声的搀扶之中。
盖头之下,芸娘的眼眶瞬间湿热。
她能感受到那只托住自己手臂的大手,粗粝、温暖而坚定,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度,那是她梦中无数次渴望的依靠。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嫁衣繁复的刺绣上,洇开一小团深红。
“礼成——!送入洞房——!”司仪高亢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气。
欢呼声、祝福声、鼓乐声瞬间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淹没了整个天官府邸。
彩纸金屑漫天飞舞,映着满堂红烛,璀璨如星河。
洞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名为“合欢”的香饼燃烧的甜暖气息。
龙凤呈祥的锦帐低垂,绣着百子图的被褥铺陈得整整齐齐。
刘松山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声浪。
洞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走到床边,看着端坐在床沿、依旧盖着红盖头的妻子,喉头滚动了一下,竟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比当年第一次提刀冲阵还要局促。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托盘上的秤杆,手竟微微有些发抖。
他屏住呼吸,用秤杆末端,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挑起了那方大红的盖头。
盖头缓缓滑落。
烛光下,一张清丽而苍白的脸庞显露出来。
岁月和苦难在她脸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皮肤也失去了少女时的饱满光泽。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此刻正盈盈望着他的眼睛,却依旧清澈,如同秋日最深沉的潭水,里面盛满了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感:
有历经磨难的沧桑,有死里逃生的余悸,有夙愿得偿的如释重负,有面对眼前人时无法掩饰的温柔,还有一丝……一丝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再次失去的脆弱。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十六年的漫长光阴,十六年的血泪相思,十六年的愧疚与等待,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汹涌澎湃。
“芸娘……”刘松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艰难地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对不起你……”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沉重、也最苍白的一句。
巨大的悔恨再次攫住了他,堂堂七尺男儿,面对这双眼睛,竟再次有落泪的冲动。
芸娘没有说话。她只是那样深深地望着他,望着这张被风霜刀剑刻下无数印记、却依旧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脸庞。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指节因长年的劳作和那场艰难的跋涉而有些变形,布满了细小的疤痕和老茧。
她颤抖着,伸向自己霞帔的内襟。
刘松山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
芸娘摸索着,从贴身的衣物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玉镯,而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布帕。
布帕的颜色早已洗褪发白,看不出原本的质地,唯有一点刺目的、洗刷过无数次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暗红污渍,如同烙印般留在帕子中央。
她将旧布帕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掌心,递到刘松山面前。
烛光下,那点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泪。
刘松山的目光落在那方旧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