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左宗棠剧烈变幻的眼神,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字一句捅出那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眼下这天赐良机!由您,季帅!以闽浙总督、节制东南数省军务的身份,将曾国荃谎报军情、致使伪幼主逃脱、遗祸无穷的滔天罪责,据实上奏!弹劾他贪功冒进、玩忽职守、欺君罔上!这一纸奏疏上去,便是昭告天下:您左季高,是公忠体国、明察秋毫的能臣干吏!而他曾氏兄弟统领的所谓‘湘军’,则是贪功讳过、欺上瞒下的骄兵悍将!从此,您麾下的‘楚军’,便不再是‘湘军’的一部分,而是朝廷可以用来制衡曾氏、甚至倚重削藩的一柄利刃!朝廷为了对付曾氏,为了安抚地方,必不敢轻动我们,反而要倚重您这柄‘刀’!”
“弹劾…沅甫(曾国荃)…切割曾氏…”左宗棠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眼前闪过曾国藩那张沉稳儒雅、却深藏丘壑的脸。
当年长沙城下初见,自己尚是布衣幕僚,受尽白眼排挤(如着名的“樊燮案”),是时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一纸“刚明耐苦,晓畅兵机”的荐书,力排众议,将自己从倾轧的漩涡中拉出,才有了今日的闽浙总督之位。
知遇之恩,举荐之情,重如山岳!此刻,周宽世竟要自己将矛头直指恩人的胞弟,亲手斩断这维系多年的情分?
这一刀下去,与曾国藩,便是恩断义绝,不死不休!湘军内部,必将因此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彻底分裂!
“恩情?”周宽世悲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季帅!恩情再重,重得过衢州城外、漳州城下那些为‘楚军’战旗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三湘子弟吗?重得过此刻正惶恐不安、等待朝廷裁撤屠刀落到头上的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吗?重得过您胸怀的澄清宇内、再造山河之志吗?顾念私恩,坐视袍泽倾覆,此非忠义,是妇人之仁!是取死之道啊,季帅!李广难封是命,可若因愚忠而断送所有,便是千古罪人!”
“妇人之仁…千古罪人…”左宗棠如遭雷击,身形微微晃动。
周宽世的话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内心最坚硬的壁垒上。
他仿佛看到浙江战场上那些倒下的年轻面孔,看到麾下将领们充满信任与依赖的眼神,更看到那份邸报上“汰弱留强”四个字化作无数条绳索,勒紧了整个楚军的脖颈。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书房陷入死寂。烛火不安地跳跃,将左宗棠映在墙上的身影拉长、扭曲,如同在命运深渊边缘挣扎的困兽。
他缓缓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恩义如山,情分似海;
然军国大计,十万性命!天平的两端,都是无法承受之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唯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悠长、沉重、仿佛耗尽毕生气力的叹息,从左宗棠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他睁开眼,方才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清明与决绝。
那是统帅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铁石心肠,是为了更宏大目标可以碾碎一切个人情感的冷酷。
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份邸报,落在旁边一方古朴的端砚上。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宽世,起来吧,研墨。”
周宽世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猛地站起,因激动而踉跄一步。他扑到书案旁,挽袖,拿起那块沉甸甸的松烟墨,手指因用力而颤抖,在砚池中用力研磨起来。
沙沙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清水渐次被染成浓稠的乌黑,幽深如无底寒潭。
左宗棠端坐于太师椅上,腰背挺直如标枪。他提起一支紫檀木杆的兼毫大楷,笔锋饱满,悬停在铺开的、印着祥云瑞鹤暗纹的黄绫奏折之上。那象征着皇权的明黄,此刻却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他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笔尖饱蘸浓墨,墨汁凝聚,沉甸甸地悬垂欲滴,色泽幽暗如凝固的血。
他落笔了。
笔锋如刀,力透纸背。一个个方正刚硬、带着凌厉杀伐之气的字迹,在黄绫上显现,字字如千钧:
“臣左宗棠跪奏,为查明贼首洪福瑱确已逃逸,曾国荃奏报不实,贻误军机,恐遗巨患事…”
写到“曾国荃”三个字时,左宗棠的笔锋有过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一顿,仿佛无形的羁绊勒紧了手腕。
随即,那笔锋以更狠、更快的速度划过纸面,再无滞涩:
“…窃查金陵克复,首逆伏诛,大局本已底定。然臣接据各路确报,并详加访察,伪幼逆洪福瑱(即洪天贵福)实未就擒,已于城破之际,由伪堵王黄文金等悍贼拥护,乘乱自缺口逸出,现窜往湖州、广德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