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以子之矛攻我之盾(6/6)
“父亲!”曾纪泽惊慌失措。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他一生以“忠君爱国”、“卫道存诚”自励,克己复礼,力挽狂澜,成就了“中兴第一名臣”的不世功业,赢得了海内士林近乎神只般的尊崇。
然而,天津一案,却将他数十年积攒的清誉、功勋、名望,在一夕之间摧毁殆尽。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剧痛,远胜于身体的病楚。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裁撤湘军后,那种功高震主、如履薄冰的惶恐之中,而这一次的代价,却是他毕生珍视的“身后名”。
“天意……天意弄人……”他喃喃低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凉,“天津之事……吾……终生之憾……” 这悔恨,不仅是对案件处置的反思,更是对自己未能看清时局剧变、未能及时调整应对之策的痛彻心扉。
他这座曾经巍峨的“名教”丰碑,在时代洪流与外交铁壁的撞击下,轰然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供人凭吊和唾骂。
与曾国藩在保定病榻上的凄凉形成刺眼反差的,是李鸿章在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内如日中天的声望。
第二次奏结的条款被朝廷迅速批准,各国公使,包括刚刚遭受“奇耻大辱”的罗淑亚,在法国本土崩溃的阴影下,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对李鸿章“高效务实”的处理结果表示“勉强接受”。
英国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甚至私下对同僚评论:“李总督(指李鸿章)是个真正懂得如何解决问题的实用主义者(pragmatist),比他那固执的老师(指曾国藩)要灵活得多。”
朝廷的嘉奖谕旨随后而至,盛赞李鸿章“办理津案,尚属妥速”、“深明大体,力顾邦交”。
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案,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欣等中枢重臣,清晰地看到了李鸿章在处理复杂棘手洋务、驾驭列强关系方面所展现出的、远超曾国藩的灵活手腕、务实态度和强悍效率。这种能力,在帝国日益深陷于“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泥潭中时,显得弥足珍贵。
李鸿章接旨谢恩,脸上并无太多骄矜之色,只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深沉平静。
他缓步走出签押房,来到庭院。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洒下,在他崭新的仙鹤补服上跳跃。
幕僚周馥快步走来,低声道:“中堂,刚收到的消息,俄国孔气领事正式照会,接受我方赔款数额及对俄案犯人的处置方案。
另,英国领事威妥玛爵士希望能尽快与中堂商谈关于大沽炮台修缮及新增通商口岸的后续事宜。”
李鸿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权力格局的更迭,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却又带着历史的必然。
天津教案,这场血与火的风暴,这个他政治生涯中的“过客”,却在不经意间,为他铺就了一条直抵帝国权力中枢的青云之路。
从这一刻起,李鸿章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权势、声威与对帝国未来走向的实际影响力,已彻底超越了那位在病榻上黯然神伤的恩师。
庭院外,车马喧嚣渐起。新一批等候接见的官员、洋人、幕僚,已排起了长队。
属于曾国藩的时代,那以理学经世、以诚感召的时代,正缓缓落下帷幕;
而一个以“外须和戎,内须变法”为信条、以纵横捭阖于列强夹缝中求存图强的新时代,已在李鸿章的脚下,伴随着津门未散的硝烟与海河不息的涛声,悄然拉开了它沉重而充满未知的序幕。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焦糊,但更多的,是一种名为“权柄”的、冰冷而真实的金属气息。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