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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大佬的黄昏(4/4)

   不远处,英国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和美国领事也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威妥玛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银币,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沉重的木箱,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分食者的满意。

    他们的炮舰,依旧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游弋,炮口沉默地指向陆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确保着这场“交易”的顺利进行。

    在搬运银箱的苦力队伍中,一个穿着破旧号衣、满身汗水的年轻衙役,正是当日参与清理仁慈堂废墟、收敛艾米莉修女遗物的那人。

    他和其他人一样,麻木地扛着沉重的银箱,步履蹒跚。当他扛着其中一只箱子走向跳板时,箱子因颠簸而倾斜,那枚被他随手塞在腰间小布袋里的、艾米莉断裂的、沾满血污的银质小十字架,悄无声息地从布袋破旧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叮……”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码头喧嚣完全淹没的轻响。

    那枚小小的、扭曲变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黯淡的银光,不偏不倚,落入了刚刚被打开的银箱缝隙之中,瞬间淹没在那一堆崭新、冰冷、闪烁着诱人光泽的五十两官银之间。

    它那断裂的链子和沾染的暗红血污,在周围一片耀眼的银白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微不足道,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关于信仰、生命与暴力的冰冷注脚。

    沉重的箱盖随即被合拢,粗大的铁钉被锤子狠狠钉入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彻底封存了箱内的一切,也封存了那段沾满血泪与屈辱的记忆。

    这只银箱,连同其他承载着巨额赔偿的箱子一起,被绳索吊起,稳稳地落入了“高卢人”号商船黑暗的货舱深处。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迟暮的、近乎凝固的金红色。

    光影在厚重的书案、满架的典籍和斑驳的墙壁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无声流逝的沉重感。

    曾国藩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案前。巨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佝偻。

    桌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宣纸,压着温润的玉镇尺。他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紧握着一支紫狼毫笔,笔尖饱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往——金田烽烟,湘江誓师,安庆城头血战,天京城破的烈焰……

    一张张曾经鲜活、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面孔,湘军子弟,太平军卒,还有天津废墟里那些扭曲的白色身影……

    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耳边,是无数声音的喧嚣: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民众的欢呼,清流的斥骂,洋人的咆哮,同袍的不平……

    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浓墨凝聚,一滴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滴落。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可闻。浓黑的墨点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颗骤然破碎、渗入纸髓的心,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希望。

    曾国藩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垂暮之人的衰败与腐朽。

    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似乎沉淀了所有的喧嚣与挣扎,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

    他缓缓落笔,笔锋因力竭而显得虚浮、迟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纸背的沉痛力量。

    浓墨在宣纸上艰难地洇开,留下两行力透纸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大字:

    倚天照海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墨迹未干,在夕阳残照下,闪烁着幽冷而沉重的光。那“心自知”的“心”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微微颤抖着,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

    写罢,笔颓然脱手,滚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洇开一小片墨痕。

    曾国藩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空。

    秦淮河的方向,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唱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落幕的时代,奏响一曲隔世的挽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一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梅枯枝上,久久,久久,不再移动。

    那浑浊的眼底,映着漫天如血的残阳,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与苍茫。

    书房内檀香早已燃尽,唯余一片死寂,和那幅墨迹淋漓、如同墓志铭般的对联,在残阳里沉默地诉说着一个时代、一位巨人的悲凉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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