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琴(彭玉麟字雪琴)……你们来了……”曾国藩睁开浑浊的眼,挣扎着想坐直些,声音细若游丝。
“涤帅!”彭玉麟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在躺椅前,虎目含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天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朝廷……朝廷这是过河拆桥!是卸磨杀驴!您为朝廷流血流汗,荡平发捻(指太平军、捻军),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如今竟被那些清流腐儒,被那些红毛鬼子,逼到如此境地!还要背上这千古骂名!我们……我们替您不值啊!”
“是啊,大帅!”另一位老将也激动地开口,拳头紧握,“王三槐那帮暴徒,杀洋人烧教堂,固然有他们的由头!可杀官差、害教士,按律当诛!朝廷处置,您何错之有?为何要将这盆脏水全泼在您头上?让您来担这‘卖国’的骂名?李鸿章……李鸿章他倒是捡了个现成!他凭什么?!”
“凭什么?”旁边一个脾气火爆的将领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出来,“就凭他手里有淮军!就凭他会巴结那些洋人!就凭朝廷现在要用他去和稀泥!涤帅,我们咽不下这口气!湘军上下,几十万兄弟,都替您憋屈!”
群情激愤,书房里充满了悲愤与不平之气。
这些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领,此刻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围在他们精神领袖的病榻前,发出不甘的怒吼。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悲凉,有理解,更有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微微向下压了压。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喘息稍定,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雪琴……诸位兄弟……你们的心意……我懂。”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骂名……骂名……我曾国藩,这一生……毁誉参半,还少么?‘曾剃头’……这绰号好听么?”
他嘴角又扯起那抹苦涩的自嘲:“天津……是一锅滚油……洋人架着火,暴民添着柴,朝廷……朝廷要的是锅不炸开……谁坐在锅盖上,谁就得被烫得皮开肉绽……咳咳……我老了……坐不住了……少荃他……正值盛年……他……坐得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激愤的面孔,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湘军……是我们一手带出来的……是国家的干城……不是……不是我们几个人的私兵……更不是……用来赌气的筹码……朝廷要用淮军……就让他用……只要……只要能保住这江山社稷……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蜷缩着,侍从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彭玉麟等人看着大帅痛苦的模样,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中的怒火被深切的悲痛和无力感所取代。
他们明白了大帅的意思——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愤而动摇国本。
这道理冰冷而残酷,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彭玉麟猛地抓起旁边茶几上一只青花瓷茶盏,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瓷片和茶水四溅。
他虎目含泪,望着咳喘不止的曾国藩,喉头哽咽,最终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啊!”
这声怒骂,道尽了所有湘军旧将的心声,也像一声丧钟,敲响了湘军集团作为一股决定性政治军事力量的最后黄昏。
书房内,只剩下曾国藩压抑的咳嗽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英雄末路的悲凉。
沉重的木箱被粗大的绳索吊着,在码头苦力们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中,晃晃悠悠地从官船上卸下,重重地落在天津港粗糙的石板地面上。
箱盖并未完全封死,随着撞击,箱盖微微错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中倾泻而出,照亮了箱内——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锃亮的五十两一锭的官银!
银锭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近乎妖异的光芒。
一箱,又一箱。整整二十五万两白银,被搬运上停泊在码头旁、悬挂着三色旗的法国商船“高卢人”号。
沉重的银箱压得商船的吃水线明显下沉。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铜臭与屈辱混合的气息。
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码头栈桥的阴凉处,手里端着一杯猩红的波尔多红酒,姿态优雅。
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蚂蚁般搬运银箱的清国苦力,看着那些象征着巨额赔偿的金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笑意。阳光照在他笔挺的外交官礼服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偶尔与身旁的副官低声交谈几句,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愉快的交易,而非一笔染血的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