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巨大的炮管缓缓转动,调整着射击角度,那细微却清晰的机械转动声,如同死神磨牙的声响,清晰地回荡在海面上。
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如同实质的铁幕。
随着军舰的迫近,沉沉地压向海岸,压向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此刻在风暴眼中瑟瑟发抖的天津城。
炮口之下,便是强权不容置疑的意志,是复仇烈焰即将倾泻的前奏。
海河的浊浪,似乎也在这钢铁巨兽的威压下,变得愈发汹涌不安。
风暴过后,仁慈堂的残骸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在灰暗的天色下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浓烈的焦糊、血腥和死亡混合的恶臭。
断壁残垣间,破碎的彩色玻璃像魔鬼的眼泪,散落一地。
曾经象征庇护与慈爱的十字架,从烧得焦黑的尖顶上歪斜地垂下,摇摇欲坠。
几个穿着皂衣、用布巾捂着口鼻的衙役,在废墟和尸体间小心翼翼地穿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进行着最初步的清理。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麻木,眼神躲闪,不敢细看那些白袍上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和扭曲的肢体。
一个衙役在走廊转角那根沾满喷溅状血迹的石柱下,发现了艾米莉修女的遗体。
她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金色的长发被干涸的血污粘结在惨白的脸颊和额角那个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上。
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凝固着最后时刻的茫然与冰冷的虚无。
她的修女袍沾满了污泥、血渍和灰烬,凌乱不堪。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
衙役屏住呼吸,强忍着恐惧和不适,蹲下身,想将她稍微挪动一下,以便稍后收敛。
就在他轻轻抬起她冰冷手臂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微弱、却在这死寂废墟中清晰可辨的金属脆响。
一枚小小的、银质的十字架吊坠,从她修女袍前襟那早已断裂、空荡荡的位置附近,从血污和尘土的覆盖下滑落出来,掉落在冰冷破碎的地砖上。
那十字架很小,很普通,银质表面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甚至有些变形。
在十字架背面靠近上端的地方,一道清晰的、被外力强行拽断的棉线断茬,如同一个无声的、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十字架的边缘和链子上,沾染着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泥。
衙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捡起这枚冰冷的小小十字架。
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他看了看艾米莉额角那个致命的伤口,又看了看手中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茫然?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将这枚小小的、承载着信仰崩塌与生命终结的冰冷金属,随手放进了腰间专门收敛遗物的小布袋里。
布袋里,很快又多了几件同样沾着血污的、属于其他遇难修女的零碎物品。
布袋沉甸甸的,像装满了铅块。
衙役站起身,望向窗外,透过破碎的窗洞,可以看到远处海河方向低垂的、更加阴沉的天空。
隐隐约约,似乎有低沉如闷雷的汽笛声,从遥远的大沽口方向传来,穿透城市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味,带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那不是雷声,是钢铁巨兽的咆哮,是炮口下酝酿的、新的风暴前奏。
这枚断裂的、沾满血污的十字架,连同这座化为废墟的教堂,都不过是这场风暴中微不足道的祭品。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炮舰的阴影,已如浓重的乌云,沉沉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同治九年,六月的天津卫,像个巨大的蒸笼。
海河蒸腾起的水汽混杂着码头货物的腥臊、街巷垃圾的腐臭,黏腻地糊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上。
往年这个时候,树荫下还能听到些纳凉的闲话,可今年,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更沉、更燥的东西——恐惧和愤怒,像未燃尽的柴薪,闷闷地冒着青烟。
流言比暑气更无孔不入。“仁慈堂”育婴堂后墙根挖出的薄皮棺材里,那些蜷曲的孩童尸体,成了街头巷尾最惊悚的谈资。
“洋和尚挖眼剖心炼药”的传说,配上武兰珍被扭送县衙时哭喊的“迷药是教民给的”,像火星子溅进了干透的柴堆。
望海楼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顶,在灼热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看在百姓眼里,活脱脱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洋刀。
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的后堂里,临时署理大臣的官员陈钦,官袍的后背已被汗水洇透一大片。
他烦躁地用折扇敲着掌心,对面坐着的是刚从仁慈堂现场查看回来的天津知县刘杰,一脸疲惫与凝重。
“陈大人,现场……惨不忍睹。孩童夭亡确系时疫,但掩埋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