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修罗场。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才被打破。一个捻军小头目脸色煞白,声音干涩发颤:“旗……旗主……这……这尸首……”
刘二狗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嘶哑和烦躁:“丢河里喂鱼!喂鱼!收拾干净!快!”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想用这吼声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浑浊的河水,无声地吞噬了那些滚落的、还带着不屈印记的残肢断骸。
只有河滩上那几大片被鲜血浸透、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泥泞,以及空气中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顽固地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幕。
风,终于又吹了起来,掠过新生的芦苇,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几片沾着血沫的草叶,盘旋着,飘向远方惨白的天空。
消息如同瘟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死寂的湘军营盘里蔓延开来。
当那几名侥幸从七里岗外围逃回的探马,连滚带爬、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噩耗带回时,整个营盘先是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随即爆发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
“彭军门——!”
“大人啊——!”
营官们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揪住报信探马的衣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大人他……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
探马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五……五马分尸……捻匪……河滩……全……全完了……”话音未落,那营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
周围的湘勇,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纷纷跪倒在地,用头抢地,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哭声、怒吼声、兵器狠狠砸在地上的铿锵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哀歌。
消息传到后方督帅行辕,已是深夜。
李鸿章尚未就寝,正与幕僚对着舆图商议军情。一名亲兵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冲入大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禀中堂!前……前敌急报!湘军统领彭毓橘彭军门……率轻骑哨探,于枣阳七里岗……遭遇捻匪大队伏击……力战……力战殉国!所部……所部亲兵……无一幸免!”
“啪嗒!”李鸿章手中的朱笔,掉落在摊开的军事舆图上,殷红的墨迹瞬间洇开一片,像一滩凝固的血。
他猛地抬起头,素来沉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那震惊一闪而逝,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愕然,有惋惜,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微妙轻松,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沉默着,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大帐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
良久,李鸿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知道了。彭军门……忠勇可嘉,以身殉国,实乃……朝廷之失,我军之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同样震惊的幕僚。
“传令:厚恤彭军门家眷,从优议恤。所部湘勇……暂归郭松林节制。”
命令简洁而冰冷,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寻常公务。
幕僚们面面相觑,有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和兔死狐悲的寒意,却无人敢多言一句。
他们看着李鸿章重新拿起另一支笔,在那份染了朱砂的急报上,平静地批下几个字,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军事部署。
烛光下,他那张儒雅而威严的脸,半明半暗,仿佛戴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面具。
千里之外,湖南湘乡荷叶塘。初夏的微风带着暖意,拂过屋后那片小小的菜畦。
紫藤花期已过,浓密的绿叶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凉荫。
彭毓橘的妻子正坐在堂屋门槛上,借着天光缝补一件小儿子的旧衫。
孩子安静地趴在她膝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图案。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官差特有的、带着不祥意味的吆喝:“彭府!急报!”
妇人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颤,细小的绣花针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洁白的布料。
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猛地抬起头,望向院门的方向。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阳光依旧明媚,紫藤的绿荫依旧温柔,但那甜腻的花香,似乎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被来自遥远北方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