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管沉重的紫毫笔。
冰凉的笔杆触碰到他同样冰凉的手指,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笔尖饱蘸的浓墨,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着,一滴墨汁不堪重负,悄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黑点。
辞官……告病……归隐……
无数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滚、撕扯。
剿捻?无兵无将,处处掣肘,徒耗精神,徒增罪孽!朝堂?密谕削权,圣眷已衰,政敌环伺,步步杀机!
金陵?书局被夺,孤儿离散,那最后一方净土也已污浊不堪!这煌煌官位,这赫赫威名,如今看来,不过是勒在脖颈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是时候了……该放下了……这半生的功业,半生的挣扎,半生的污秽与疲惫……统统放下吧……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写下那决定余生归宿的“臣曾国藩跪奏”几个字。
笔尖,带着千钧的沉重和冰冷的绝望,缓缓落下。
就在那柔软的笔尖即将触及宣纸的刹那,他颤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书案边缘的另一件物事。
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柔韧和……一种沉淀了千年的厚重。
他指尖的动作骤然停住。那并非刻意,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本能的停留。他下意识地,用那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书。
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一部书。书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遒劲的楷体写着两个字——
《孟子》。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被绝望和疲惫层层包裹的麻木心神,直抵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那只握着沉重毛笔、准备书写辞呈的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开了。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颤抖的手,摸索着,极其缓慢地,翻开了那部《孟子》深蓝色的封面。
书页早已泛黄,带着岁月的沉香。昏黄的灯火下,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竖排文字显得有些模糊。
他浑浊的目光,毫无意识地扫过一行行墨字,如同盲人抚摸着盲文。
忽然,他的目光死死地定住了。
定格在一页书页的上端。
那里,只有一行字,却仿佛带着灼目的光芒,瞬间刺破了他眼前的重重黑暗和胸中的无边冰寒: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扪心自问,若是理亏,纵然面对卑贱之人,我心亦不安;扪心自问,若是理直,纵然面对千万人阻挡,我也勇往直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曾国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咀嚼着这七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那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他眼前,骤然浮现出许多早已模糊的画面:衡州初创湘勇时的筚路蓝缕;
靖港惨败后投水自尽被救起的冰冷刺骨;九江、安庆城下尸山血海的鏖战;
还有……裁撤湘军时,那些老兵们默默解下佩刀、眼中含泪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以及金陵书局里,那些孩子们捧着新印的书本时,眼中闪烁的、对知识和未来的渴求光芒……
“吾往矣……”
他喃喃着,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呻吟。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他那颗几乎枯死的心脏最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喷发出来!
那热流滚烫、磅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淤积的冰冷、疲惫和屈辱!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低沉、嘶哑,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长笑,骤然从他干裂的唇间迸发出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甚至带着一种癫狂的意味,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赵烈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狂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涤帅!您……您怎么了?”
笑声戛然而止。
曾国藩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黯淡浑浊的眼睛,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火种的黑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那光芒锐利、炽热,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屋顶,刺破这漫天的风雪!
“噗——!”
又是一口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狂喷而出!
这一次,没有溅在宣纸上,而是尽数喷洒在他手中紧握的那部《孟子》摊开的书页上!
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泛黄的纸页,将那句“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