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但那股子根深蒂固的轻视和对湘军体系的排斥,已赤裸裸地写在脸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起来。冰冷的雪粒子疯狂地抽打在脸上,却远不及那百夫长肆无忌惮的羞辱言语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曾国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逆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耳边嗡嗡作响。
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脊,死死盯着那狂妄的百夫长,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惧怕,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湘军统帅,两江总督,太子太保,钦差督办剿捻大臣……
此刻,竟在自己的行辕之外,被一个淮军的下级百夫长指着鼻子嘲笑为“狗屁钦差”!而对方倚仗的,仅仅是“只听李中丞号令”这七个字!
两个戈什哈气得目眦欲裂,呛啷一声拔出了半截佩刀,就要上前拿人。
那百夫长和他的手下见状,也毫不示弱地挺起了手中的长矛,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有种你就来”的挑衅。
“够了!”
曾国藩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口翻腾的血气。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疲惫和苍凉。
他不再看那百夫长,目光转向那个一直低着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卒。
老人身上的旧号褂,那熟悉的颜色和补丁,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老哥,”他走到老卒面前,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亲自伸手扶住了老人几乎抱不稳的木桶边缘,“天寒地冻,快回去吃饭吧。
莫要理会这些。”他的动作自然而温和,仿佛在搀扶一位久别的故旧。
那老卒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看到曾国藩面容的瞬间,骤然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激动。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喊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埋下头去,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冻土上。
“走。”曾国藩不再理会那几个僵在原地的淮军兵勇,低声对两个戈什哈说道,扶着那老卒,转身,一步一步,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蹒跚地朝着老弱营盘的方向走去。
风雪中,他那裹着玄狐大氅的背影显得异常单薄而佝偻,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身后,隐隐传来那百夫长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嗤笑声:“呸!装什么大尾巴狼!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什么湘军大帅,如今不过是……”
后面的话语被呼啸的寒风撕碎、卷走。
回到行辕书房,炉火熊熊,却驱不散曾国藩心头的万载寒冰。
赵烈文早已在房中焦急等候,见他脸色灰败,形容枯槁地被搀扶进来,心中大痛,连忙上前。
“涤帅!您这是……”
曾国藩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颓然坐下。他闭上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惠甫,”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金陵那边……书局和孩子们,近来可有信来?”
赵烈文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痛心,有愤怒,更有深深的无奈。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封刚刚收到的信函,双手呈上,声音艰涩:“正……正要禀报涤帅。书局管事……急报。”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曾国藩。他猛地睁开眼,接过信函,手指竟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纸,急切地看去。
信是书局管事亲笔,字迹潦草,透着一股惊惶和绝望:
“……大人钧鉴:祸事陡生!前日有自称‘江南善堂’之人持江宁布政使司关防文书,言奉上谕,清查各地恤孤善堂,甄别忠逆子弟。
彼等强入书局,态度蛮横,口称奉……奉苏抚丁大人(丁日昌)之命,将年岁稍长、堪为劳力之孤儿三百七十余名,尽数强行带往苏北垦荒……卑职百般阻拦,言明此乃大人所设,彼等竟斥卑职‘抗命’、‘包庇逆属’,更有差役动手推搡……卑职无能,有负大人重托!三百七十余孩子……哭声震天……被押解而去……书局如今人心惶惶,几近离散……”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曾国藩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正落在摊开的信笺上。
殷红的血珠迅速在纸面上洇开,如同朵朵凄厉的红梅,将那绝望的字迹染得一片模糊。
“涤帅!”赵烈文惊呼扑上,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丁日昌……丁雨生!”曾国藩死死抓住赵烈文的胳膊,指节青白,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丁日昌,李鸿章的亲信,江苏巡抚!什么清查善堂?什么垦荒?这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