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雨幕和黑暗:
“洪杨坐了十几年,如何?如今安在?天京城破那日,血流漂杵,伏尸百万,诸君是亲眼所见。那龙椅,是天下人的野心熔炉,是万姓的膏血所铸!坐上去,便是坐在火山口上,坐在刀尖之上!今日你拥兵自重,明日便有无数的‘湘军’、‘淮军’、‘楚军’,打着‘清君侧’、‘诛叛逆’的旗号,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到时,今日江宁城里的血,便是明日长沙、湘潭、湘乡的血!湘军之血!乡梓之血!”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那描绘的图景太过惨烈,让不少将领眼中狂热的光芒为之一滞,泛起一丝惊悸。
“朝廷猜忌?”曾国藩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彭玉麟阴郁的脸,“岂止是猜忌!十几万虎狼之师盘踞江南,天子在紫禁城,能安寝否?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今日不裁,明日便是圣旨严催,后日便是调兵围剿!朝廷有八旗,有绿营,有蒙古铁骑,还有虎视眈眈的洋人!我们这十几万人,守得住一时,守得住一世?守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守得住‘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千古骂名?!”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悲怆的穿透力:“裁撤,是断腕求生!是保全我湘军最后一点骨血!是保全诸位的身家性命!是保全我三湘子弟不被视为乱臣贼子,永世不得翻身!”
“保全?哈!”曾国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眼中血丝更密,像是要滴出血来。
“大哥!你说保全?拿什么保全?兄弟们提着脑袋换来的前程富贵,就这么白白丢了?解甲归田?那些田,能长出金子来吗?能长出顶戴花翎来吗?能抵得过兄弟们身上几十道伤疤吗?!”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古铜色胸膛上几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暗红疤痕,在烛光下触目惊心。
“看看!大哥!你睁眼看看!这都是拜谁所赐?是长毛!也是拜这身官袍所赐!现在你告诉我,让我们带着这几两碎银子,滚回老家去当个田舍翁?这叫保全?这叫打发叫花子!这叫过河拆桥!”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自己的伤疤,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撕裂:“兄弟们流的血,白流了吗?我们豁出命去打下这江山,最后连口汤都喝不上热的?大哥!你…你好狠的心肠!你对得起这些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吗?对得起那些埋在岳州、埋在武昌、埋在安庆、埋在江宁城下的累累白骨吗?!”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仿佛就在衙门屋顶上爆开。
惨白的电光瞬间将曾国荃撕裂衣襟、袒露伤疤的身影照得如同鬼魅,也将他脸上那混合着滔天愤怒和刻骨悲怆的表情映得无比清晰。
窗外,暴雨倾盆而下,哗哗的雨声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恸哭。
签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
无数道目光,都凝聚在曾国藩脸上。曾国荃那血泪的控诉,那狰狞的伤疤,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曾国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痛楚。
他沉默着,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缓缓绕过那张溅满墨迹、一片狼藉的书案,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案另一侧那张专门用来书写大字的长条紫檀书案。
案上,早已铺开一张四尺生宣。端砚里,墨是新磨的,浓黑如漆,散发出淡淡的松烟气息。一支粗大的紫狼毫笔,静静地搁在笔山上。
他伸出右手,握住了那管冰冷的笔杆。
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紫檀笔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左手则缓缓抬起,稳住了宽大的右袖袍袖,动作缓慢而凝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
他微微俯身,目光沉静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仿佛周遭那剑拔弩张的杀气、那如泣如诉的雨声、那十几道灼热得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都已不复存在。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纸,这支笔,和心中那翻腾奔涌、最终归于死寂的万顷波涛。
笔锋饱蘸浓墨,在砚台边沿轻轻舔顺,墨汁饱满欲滴。
终于,手腕悬空,凝神静气。
落笔!
笔锋如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切入纸面!那动作不再是平日的儒雅含蓄,而是透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一种要将胸中所有块垒、所有激愤、所有无奈都狠狠劈砍出去的力量!
“倚——!”
起笔如斧劈华山,一个“倚”字,力透纸背,那斜倚的姿态,仿佛蕴含着千钧重负,又带着一种孤绝的支撑。墨色浓重,笔锋在转折处甚至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分叉,透出纸背的力道清晰可见。
“天——!”
笔势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