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意——用沉默的纵容,用这片土地上民众自发的、不屈的愤怒,将他逼入绝境。
他所谓的“文明”和“力量”,在这片古老而倔强的土地上,遭遇了最彻底的失败。
杜普雷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肩膀颓然地垮塌下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身边的翻译,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颓丧:“告诉他们……我们……放弃这个点……撤……撤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
翻译如蒙大赦,立刻用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朝着围堵的百姓和跪地的士子高喊:“误会!都是误会!杜普雷先生说了!不拆了!这牌坊不拆了!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请让条路!”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并未立刻引发欢呼。人群依旧沉默着,无数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如同盯着即将被驱赶的丧家之犬。
过了好一会儿,在几位领头士绅复杂的示意下,包围圈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度的不情愿和警惕,裂开了一道仅容数人勉强通行的缝隙。
杜普雷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充满鄙夷和仇恨的目光,如同斗败的公鸡,在士兵的簇拥下,脚步踉跄地、狼狈不堪地沿着那条充满屈辱的“生路”向外挪动。
他感觉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脚下泥泞湿滑,一个士兵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引来人群中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就在杜普雷即将踏出文庙那染血的宫门门槛时,一阵穿堂风猛地刮过,吹得他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那卷湿透的铁路蓝图猎猎作响。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图纸的一角,不知何时,竟深深地浸染着一片刺目的暗褐色——那是陈砚斋撞柱时飞溅出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那片污渍,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正好覆盖在图纸上标注着“蒙自文庙”位置的那个点,以及由此延伸出去的一段规划线路之上!
暗红的血污,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蛇,缠绕在他精心绘制的铁路上。
杜普雷的手猛地一抖,仿佛被那血污烫伤,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头,再次投向大成殿前那高高悬挂的“万世师表”巨匾。
匾额上,昨日那几点飞溅的鲜血,在晨曦中依旧清晰可见,如同几只冰冷的眼睛,穿透时空,冷冷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那片浸透了他蓝图的污渍。
他仿佛听到了那个老秀才撞柱时那声绝望的闷响,看到了那双至死都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浑浊老眼。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猛地收回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文庙的宫门,冲进了外面依旧阴沉的蒙自街道,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让他遭遇惨败和梦魇的土地。
文庙内,跪了一天一夜的士子们,在那几个法夷狼狈消失于宫门外的瞬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
巨大的疲惫和悲痛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
许多人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呜咽声、压抑的哭泣声终于无法遏制地在死寂的庭院中响起,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
几个还能勉强支撑的士子,挣扎着,相互搀扶着,挪到那根染血的蟠龙石柱前。
他们颤抖着,用撕下的干净衣襟,蘸着地上冰冷的雨水,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石柱上那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
雨水冰冷刺骨,却洗不去那深入石纹的暗红印记。
一个年轻的士子,在擦拭石柱根部一块碎裂的琉璃瓦时,动作忽然顿住。
他拂开泥污,露出了瓦片下掩盖着的半截石刻。
那石刻深嵌在石基之中,字迹古朴苍劲,虽历经风雨,依旧清晰可辨,赫然是四个大字:
“宫墙万仞”。
他的手停在石刻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宫门外法国人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北方省城昆明的方向,最后,目光定格在头顶那块高悬的、同样沾染了血迹的“万世师表”巨匾上。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混合着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
庭院里,是劫后余生的悲泣,是精疲力竭的沉默。
而远处,蒙自城依旧笼罩在铅灰色的雨幕之下,死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