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荣不由自主地侧首,目光与杨骏交汇,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豪气:“骏哥儿,你可记得,两月之前,我亦是自这片水域踏上归途,目标直指京城开封府。谁料,那奸佞王峻从中作梗,竟连让我在父皇身边稍作停留,共度一夜的机会都狠心剥夺。”
杨骏望着郭荣被河风掀起的披风边角,那抹酱色在浪涛间起伏,竟与远处岸堤的夯土色浑然一体。他拱手道:“侯爷说笑了。两月前黄河水寒,如今春汛已至,水势虽猛,却藏着生机——王峻那般人物,本就如河中的浮冰,看着碍事,太阳一出来,自会消融。”
郭荣闻言朗声大笑,笑声惊起船舷边栖息的水鸟,扑棱棱掠过波光:“你这张嘴,总比黄河的水还会绕弯。不过说得在理——昨日收到开封府的奏报,王峻在商州已病逝,父皇虽未明说,却让内侍省备了棺木,也算全了君臣一场的情分。”
他俯身掬起一捧河水,掌心的浊流从指缝漏下,带着细碎的沙粒:“你说这人啊,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峻的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还是不满足,到头来,却如镜花水月,最终草草收场!”
杨骏目光落在船头劈开的浪尖,浅笑着回应道:“侯爷说的,我倒是没有仔细考虑过,不过想来也就是欲壑难填,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郭荣望着河面翻涌的浪涛,忽然将掌心的水往船板上一泼,水花四溅,映着日光碎成一片金点:“你这话倒是点醒了我。去年冬猎,见着个老农在冰窟里捞鱼,冻得嘴唇发紫,却说‘捞着三条,够妻儿吃两顿’。他的‘欲’不过是饱暖,王峻的‘欲’却是整个天下——可见这‘欲’字,不在大小,在该不该。”
杨骏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岸边,几个孩童正追着拉纤的纤夫跑,纤夫们喊着号子,声音粗粝却透着劲:“侯爷说得是。不超过本身能力的欲望,我叫他上进心,超过本身能力的欲望,怕是一着不慎,就是王峻这般下场了。”
郭荣默然止语,目光穿越逐渐归于宁谧的黄河波澜,望向那愈发鲜明的岸际轮廓,轻轻颔首。随即,他转过身,声音中带着一丝振奋穿透队伍:“快到了,大家准备下,我们马上就到汴京码头了!”
……
船板上的水花还未干透,已被河风卷成细碎的雾。杨骏望着郭荣转身时扬起的披风,那抹酱色在粼粼波光中格外醒目,竟与记忆里开封府朱雀门的朱漆颜色渐渐重合。
“侯爷,需不需要让人先去通报?”杨骏问道,目光掠过码头攒动的人影——那里既有穿着绯色官袍的朝廷命官,也有挎着腰刀的禁军侍卫,显然是在等候晋王殿下的驾临。
郭荣摆了摆手,指尖在船舷的木纹上轻轻摩挲:“不必。船靠岸后我们就直接下去,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官架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身后的亲卫们都挺直了脊背。郭荣作为五代时期难得的明君,自幼就展现出非同常人的表现,而且,他自身就带着一种魅力,此刻看来,那股魅力不是锋芒毕露的锐,是藏在温和里的韧。
船渐渐靠近码头,跳板“哐当”一声搭在岸边。郭荣率先迈步,酱色披风在风里划出一道沉稳的弧线。等候的官员们慌忙躬身行礼,声浪里带着几分拘谨:“臣等,恭迎晋王殿下!”
郭荣的目光扫过人群,在范质与李谷身上稍作停留——两位宰相今日都来了,范质手里还攥着本奏章,李谷的靴底沾着泥,显然是刚从户部粮仓赶来。
郭荣抬手虚扶,声音温和道:“范相、李相不必多礼。开封府的春耕备得如何了?我听说城西的水渠还没疏通?”
范质愣了愣,没想到晋王开口先问农事,连忙拱手道:“回殿下,昨日已派工部侍郎去了,预计三日内可完工。”
“甚好。”
郭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李谷道:“李相,魏博军的粮草账册,户部核完了吗?王节帅说今年要扩种两百亩桑田,种子够不够?”
李谷躬身道:“账册已核完,种子已备妥,昨日已由驿马送往魏州。”
杨骏跟在郭荣身后,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这位晋王殿下是在用几句话便点明了朝廷该关注的事。那些藏在官袍下的试探与揣测,在“水渠”“桑种”这些实在的字眼面前,顿时显得苍白。
一时之间,码头的风里忽然多了几分沉默。杨骏站在人群后,看着郭荣的背影,忽然觉得郭威让郭荣入朝的深意,不是要他斗倒谁,是要他守住这天下的根本。
郭荣转身,对杨骏递了个眼色道:“走吧,我们去父皇那里复命。”
穿过朱雀门时,阳光正好照在城门的匾额上,“开封府”三个大字在金光里仿佛活了过来。杨骏望着郭荣沉稳的背影,忽然想起黄河渡口的那盏渔火——有些光亮,看似微弱,却能照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