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死的敌兵身上扒下来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个初学刺绣的姑娘绣的。
"我弟弟也在水师,"士兵的声音很闷,"他说杀扶桑人的时候,总觉得对方的甲胄里,也藏着封没寄出去的家信。"
智海被允许在军营里做法事,他带着那卷航海图,在阵亡士兵的坟前焚烧。
纸灰被海风卷着飘向海面,有片灰落在艘路过的大周楼船上,船板上刻着"开元二十三年造",正是当年遣唐使坐过的那艘船,只是如今换了"周"字旗,船舷上的撞角闪着冷光。
"三十年前,这艘船载着扶桑的漆匠去长安,"智海望着纸灰在浪里沉浮,"他们教唐人用木棉混漆,我们教他们在漆里掺朱砂,那时的船板上,刻的是'师徒'二字。"
板垣在军帐里帮着核算粮草,算盘换成了大周的青铜算筹,算"十石米够五百士兵吃三日"时,指尖总想起那些滚落的水晶算珠。
有次算到扶桑俘虏的口粮,他鬼使神差地按唐的度量衡多算了半升,被校尉发现时,算筹被劈成两段,断口处的铜绿沾在指尖,像层洗不掉的锈。
"你可知通敌是死罪?"校尉把断筹戳在板垣面前,"这些扶桑人,上个月还在抢我们的粮船!"
板垣突然笑了,笑出了眼泪。
"大人可知,去年冬天,是扶桑的渔民划着小船,把困在冰里的大周商船拖回了港口?他们的船舱里,还堆着给长安商人预备的漆料。"
他指着账册上的墨迹。
"这些数字不会骗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比算筹上的刻度清楚多了。"
老兵被编入运粮队,往扶桑前线送粮草。他负责看守的粮船,正是当年与太郎同修的那艘"拓海号",船底的木板缝里,他塞的稻粟种子竟发了芽,根须缠在船板上,把裂缝补得严严实实。
"太郎啊,"老兵敲着船板,声音混着海浪的回响,"你家小子要是还活着,该在哪个阵营里呢?是往我们船上射箭,还是帮你们的人补船底?"
船过东海时,遇见艘被遗弃的扶桑渔船,桅杆上还挂着半面锦缎,是阿雪织的"樱花缠枝纹"。
老兵把锦缎解下来,盖在装粮的麻袋上,夜里下雨时,他发现锦缎的经纬里渗出水珠,落在麻袋上,竟晕出个模糊的"和"字。
前线传来消息,大周的楼船攻破了扶桑的渔港,却在船舱里发现了堆积如山的唐式青瓷。
碗底都刻着"共津阿雪坊"的印记。而黑浪军退往内陆前,放火烧了自己的粮仓,火里飘出的纸灰上,竟有板垣写的"度量衡对照表",是去年用商船偷偷运过去的。
阿雪的弟弟跟着信使往扶桑送劝降书,路过片烧焦的农田,地里的稻粟混种长到半人高,穗子却被战火燎成了黑色。
他想起老兵塞的种子,突然蹲下来,从焦土里挖出粒没被烧透的谷粒,一半像唐的稻,一半像扶桑的粟,在掌心沉甸甸的。
"等仗打完了,"少年对着,"我要把你种回共津的码头,让你长出既结稻穗又结粟米的禾苗。"
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硝烟的味道,却也卷着远处渔汛的气息。
少年抬头时,看见天边有群海鸟,一半是唐地的白鹭,一半是扶桑的信天翁,正并排往南飞去,翅膀掠过浪尖,划出的弧线像道没被战火斩断的光纹。
大周的水师包围扶桑主城那日,下起了暴雨。
阿雪在共津码头的仓库里,听见远方传来沉闷的炮声,像有巨锤在敲打着海底的礁石。
她刚织完最后匹"樱花缠枝锦",锦缎的尽头留了段空白,原本该绣上"友"字,此刻却被炮声震得抖个不停,金线在蚕丝里乱成一团。
突然有人撞开仓库的门,是那个戴斗笠的扶桑女子,她的货船竟从周军的封锁线里逃了出来,斗笠下的脸沾着血,怀里紧紧抱着个木盒。
"黑浪军的将军...要烧了城里的织锦坊。"女子的声音碎得像被雨打坏的锦缎,"那里有我们几代人攒的花样,有唐人的青花,有扶桑的樱花...他们说留着这些,就是通敌的罪证。"
阿雪摸到女子木盒里的织锦工具,唐式的三棱针断了半截,扶桑的线轴裂了道缝,却还缠着半根金线。她突然想起老舵手说的。
当年遣唐使的船在风暴里快散架时,唐人用蚕丝混着扶桑的麻绳,把船板捆了整整三层。
"跟我来。"阿雪抓起那匹未完成的锦缎,拉着女子往码头的地窖跑。
地窖里藏着智海抄的《礼记》,板垣的账册,还有老兵磨亮的船桅碎片,每样东西的缝隙里,都塞着半片锦缎——唐的青花缠着扶桑的樱花,像串被小心收藏的秘密。
外面的炮声越来越密,周军的楼船开始撞击扶桑主城的城墙,砖石碎裂的声音透过地窖的缝隙传进来,像谁在撕毁幅珍贵的画卷。女子突然从木盒里拿出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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