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正将新染的樱花缠枝锦晾上竹竿,锦缎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却被铜铃的震颤惊得簌簌发抖。
她抬头时,看见老舵手从"拓海号"的桅杆上摔下来似的往下爬,手里的望远镜撞在船舷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是楼船!"老舵手的嗓子劈得像被海风撕过,"黑压压的一片,挂着'周'字旗——是大周国的水师!"
板垣的算盘"啪"地掉在青石板上,水晶算珠滚得满地都是。
他正核对着昨日的账:"扶桑漆五桶换唐墨十锭",墨迹未干的宣纸上,"换"字的最后一笔突然被风掀起,卷成个扭曲的弧度。
不远处,智海刚在茶室门口挂上"今日煮抹茶"的木牌,木牌被风撞在柱上,"和"字的竖画应声裂开。
最先冲上码头的是大周的骑兵,马蹄踏碎了阿雪晾在地上的锦缎,樱花纹被铁蹄碾进泥里,混着靛青色的染液渗出深色的水痕。
领头的校尉勒住马,腰间的佩剑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剑穗却是扶桑的绯色流苏——那是去年从黑浪军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此刻却像道血线横在众人眼前。
"奉大周皇帝令,"校尉的声音比码头的礁石还硬,"扶桑国私藏黑浪军余孽,擅通敌国,即日起封禁共津,所有唐、扶桑往来货物一律充公,人犯就地扣押!"
阿雪的弟弟抱着那面螺钿镜躲在货箱后,镜面反射的阳光晃了校尉的眼。
校尉挥剑劈来,镜沿的螺钿被削下一小块,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像谁捏碎了颗星子。
智海扑过去用身体挡住少年,袈裟被剑锋扫过,裂开的布纹里露出去年补缀的扶桑木棉线,白花花的线头在风里乱颤。
"他们不是敌国。"智海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围的马蹄声都顿了顿,"遣唐使的航海图还在'拓海号'的船舱里,三十年前,是大周的船工教他们修补的船底。"
校尉冷笑一声,剑鞘指着码头牌坊下的"缝"字碑。
"本朝新制,凡与扶桑勾连者,皆为叛国。这碑上的字,倒像是你们通敌的铁证。"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士兵已举起了斧头,斧刃落下时,"缝"字的右半被劈得粉碎,碎石溅在阿雪的手背上,烫得像火。
板垣突然疯了似的扑向自己的账册,那些记着"换共友"的宣纸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士兵的长矛刺穿了纸页,"扶桑度量衡"与"唐尺"的对照图在矛尖上飘起来,像只被钉住的蝴蝶。
"这些不是勾连!"板垣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指尖的"度"字光纹突然爆发出刺目的亮,却被长矛的寒气冻得瞬间熄灭。
混乱中,那艘挂着半面锦缎的扶桑货船正想掉头,却被大周水师的铁链锁了船身。
戴斗笠的女子从船舱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唐式三棱针,针上缠着的木棉线被海风扯得笔直,像根绷到极致的弓弦。
"我们是商人!"她的长安口音里混着哭腔,"我娘是遣唐使的女儿,我织的锦缎里有大周的蚕丝!"
回答她的是火箭破空的嘶鸣。
箭簇拖着火星掠过海面,落在货船的帆上,半面锦缎瞬间燃起大火。
樱花纹在烈焰里蜷曲,金线熔成液态的光,滴在甲板上烫出细小的洞,像谁在上面戳了无数个透气的孔,却再也透不过海风了。
老兵拄着船桅碎片冲过来,碎片上的"风"字被他攥得发白。
他指着那些正在搬运货物的大周士兵。
"开元十七年,是你们的祖辈帮扶桑人修的船!这块碎片上的刻痕,还是你们的铁匠打的印记!"
士兵的枪托砸在他胸口,老兵咳着血倒在地上,怀里的稻粟种子撒出来,被马蹄碾进泥里,再分不清哪粒是唐的,哪粒是扶桑的。
暮色降临时,共津码头已被周军的营帐占满。
阿雪在仓库的夹层里找到幸存的半匹樱花缠枝锦,锦缎的边缘沾着板垣的血——他为了护住账册,被长矛刺穿了肩胛,算珠嵌在血肉里,像串碎掉的星辰。
智海关上茶室的门时,发现灶台上的茶釜还在冒热气,抹茶与春茶的混合香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却被外面士兵的酒气盖得严严实实。
老舵手蹲在被烧毁的扶桑货船旁,从灰烬里捡起块烧焦的木牌。
上面"商"字的上半已经烧没了,只剩下下半的"口",像个张着却发不出声的嘴。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往广州湾送消息的"拓海号",此刻或许正载着阿雪的新锦、智海的抄本,朝着大周的楼船撞过去。
夜风起时,码头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却被周军系上了铁链,响声沉闷得像谁在海底呜咽。
阿雪望着天边的月亮,月光透过仓库的窗棂,在锦缎上投出细碎的影,像极了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