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喝口绿豆汤。”柳氏擦着汗,把碗推到案前。案上堆着《四书章句》,周文远的脸埋在书页里,鼻尖沾着墨香:“娘子受累了,待我考中举人,定不让你再碰这织布机。”他指尖摩挲着柳氏布满茧子的手,掌心发烫——这双手曾在寒冬破冰洗衣,在盛夏担水浇田,把他从“饿殍边缘”托进了书斋。
柳氏嫁过来时,陪嫁只有一架祖传织布机。周父早逝,寡母痨病缠身,是柳氏熬药喂饭,跪遍全镇求来郎中,才把婆婆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婆婆咽气那晚,拉着柳氏的手哭:“我家文远没福气,配不上你……”柳氏咬唇笑:“娘,文远有才学,将来定能光宗耀祖。”
为供周文远读书,柳氏把陪嫁的银簪子当了,换了两斗糙米;寒冬腊月,她穿着单衣织布,后背冻出冻疮,却把新絮的棉袄塞给丈夫。周文远心疼,常在破庙读书时捡干柴,夜里回来给柳氏暖手:“等我成名,必为娘子描金簪、制锦裘。”
青溪坞的老人们都念着这对夫妻的好。王婆常端着热汤来:“柳娘子,你家文远读书像头驴(犟),将来准能中!”柳氏笑着谢,却把汤分给巷口的乞儿。乞儿叫小满,父母死于灾荒,柳氏便教他识字,把周文远的旧笔送他:“好好学,将来也做个读书人。”
至正十年秋,青溪坞的老槐树落尽叶子时,周文远中了举人。报喜的锣声敲碎了晨雾,柳氏正在织布,木梭“当啷”坠地——她攥着布角,眼泪砸在素绢上,染出深色的花。
周文远进了城,先是住在驿馆,后被同窗引荐,踏入苏府宴席。苏老爷是色目人,做着南北货的买卖,宅院砌着青砖照壁,廊下悬着水晶灯,照得人眼花缭乱。苏小姐倚在红木屏风后,鬓间插着孔雀羽步摇,笑起来时,金镯子碰出细碎的响:“周举人文采斐然,奴家早有耳闻。”
酒过三巡,苏老爷捻着佛珠开口:“犬女仰慕才学,若周举人不嫌弃……”他指腹摩挲着翡翠扳指,目光扫过周文远洗得发白的青衫。周文远喉头滚动,想起柳氏粗糙的手、家里漏雨的屋顶,还有苏府丫鬟端来的蜜渍樱桃——那是柳氏从未尝过的甜。
回城的马车里,周文远摸出柳氏绣的布囊(装笔墨用的),囊上绣着“寒窗共守”四个字。他盯着字,突然嫌恶起来:这粗针脚,怎配得上苏府的锦绣?夜宿客栈时,他梦见柳氏抱着织布机哭,惊醒后冷汗淋漓,却对自己说:“她没见过世面,留她在身边,反会坏了前程。”
柳氏是在收衣服时察觉不对劲的。周文远站在院角,攥着张纸,影子被夕阳扯得扭曲。她刚要开口,周文远便递过休书:“你我缘分已尽,此后各安天涯。”
柳氏的手僵在半空,刚收的夹袄滑落在地。她蹲下身捡起,声音发颤:“文远,你当真要这般?”周文远别过脸:“我在城里……有了更好的前程。”柳氏盯着他胸前的玉佩——那是苏小姐送的,莹润的玉映着晚霞,像把刀扎进眼里。
当晚,柳氏跪在婆婆牌位前,烧了半卷经文。火光里,她看见自己陪嫁的木匣:里面躺着周文远当年送的布钗,褪色的红绸裹着廉价木料,却曾让她欢喜了整月。她把布钗放进周文远的箱笼,轻声说:“你若想要,便拿去吧。”
第二日清晨,柳氏背着布囊,牵着女儿囡囡出了门。囡囡才四岁,攥着母亲衣角问:“爹呢?”柳氏摸了摸她的头:“爹在忙大事,囡囡跟娘住阵子。”王婆追出来,塞给她两个炊饼:“苦命的小娘子……”话没说完,泪先落了满脸。
周文远娶苏小姐那日,青溪坞的人都往城里看稀罕。苏府的花轿用八抬,红绸子拖出两丈远,鞭炮响得山响。柳氏带着囡囡躲在城郊破庙,听着远处的喧闹,囡囡说:“娘,鞭炮声像过年。”柳氏别过脸,把女儿往怀里紧了紧。
苏府的日子像浸了蜜,又像裹了毒。周文远住上了雕梁画栋的厢房,却要每日卯时给苏老爷问安,酉时陪苏小姐听曲。苏小姐嫌新做的云锦衣裳颜色艳,摔了茶盏:“周郎,你莫不是瞧不上我挑的颜色?”周文远忙赔笑:“娘子眼光独到,是料子配不上你。”背过身,指甲掐进掌心——他突然想起柳氏,她从不会这般骄横,可如今,连回忆都成了罪过。
更让他窒息的是“赘婿”的身份。苏老爷虽供他应酬,却在官场人脉上防着他,连纳妾都被厉声喝止:“我苏家可容不得腌臜事!”周文远醉倒在庭院,月光透过雕花窗照在脸上,他恍惚看见柳氏抱着织布机,在破屋里等他归来,可伸手一抓,只有满把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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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坞的天开始不对劲了。先是连续三日晚霞如血,映得溪水发红;接着井水冒泡泛腥,老猎户啐了口:“这是天罚要降,准是哪个恶人作孽!”孩子们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