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匠哥哥,要换灯油吗?”巷口茶汤铺的王老汉掀开棉帘,铜灯盏里的豆油晃出半圈光晕。郭银匠摇摇头,坩埚里的银水正泛起细密的泡,他抄起錾子在陶模上刻缠枝纹,刀锋过处,暗纹里竟隐隐透出极细的宫商角徵羽——这是他独门的“响银”手艺,打出来的银饰轻晃时会发出类似玉磬的清响,当年在杭州勾栏,连唱杂剧的朱帘秀都夸过“能把月光錾进银里”。
一更天过,巷尾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像是从老槐树背后飘来的,带着【双调·新水令】的尾音,却又混着江南吴语的软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郭银匠手中的錾子“当啷”落地,这调子他再熟悉不过,三年前在杭州,他的未婚妻秀娘被充入乐籍,最后一次相见,她唱的就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腕上他打的银镯突然迸出裂纹,正如她被拖走时撕裂的衣袖。
循声寻去,荒庙的破门槛前,立着个穿月白裙的女子,鬓角插着半支残银簪,裙摆浸着青苔色的潮气,却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微光。她转身时,领口露出的脖颈竟半透明,能看见后面摇晃的槐树枝影,像被露水打湿的皮影戏。
“秀娘?”郭银匠的声音发颤,炭火炉的余温还在掌心,此刻却比秋霜更凉。女子垂眸一笑,袖中滑落半张残破的工尺谱,纸角染着暗红,不知是胭脂还是血渍:“银匠哥哥,这三年,你可还记得我唱的【南吕·骂玉郎】?”说着轻启朱唇,尾音竟化作万千银线,绕着荒庙的断梁游走,震得檐角铁马叮咚作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寒鸦。
从此每到三更,荒庙就成了郭银匠的作坊。女子说她叫阿蛮,原是袁州路官妓,去年疫病死在勾栏里,魂魄被老槐树的冤魂困住,每日只能借月光唱半支曲子。“前日茶汤铺的王老汉说,南巷的银匠会打‘响银’,”她指尖划过郭银匠新打的银钗,钗头的并蒂莲竟发出【中吕·醉春风】的音调,“我就想,或许能请你打支能唱宫调的银簪,这样即便入了轮回,也能带着曲子走。”
郭银匠没说话,只是用镊子夹起极小的银片,在火上烤到发红,然后按在工尺谱的音符位置。阿蛮的手悬在半空,能看见他掌心的老茧,比三年前在杭州时又厚了几分:“你左腕的烫疤还在?那年在灶间给我煨梨汤,溅了滚油……”话音未落,庙外突然传来打更声,她的身影竟像被风吹散的灯影,渐渐透明,唯有鬓间银簪的微光,还映着未唱完的【快活三】。
第五次相会后,郭银匠发现阿蛮的裙摆潮气更重,鬓角的残簪也褪了色。他趁她唱【双调·步步娇】时,偷偷用银针蘸了自己的血,在银簪内侧刻了往生咒,针尖刚触到簪身,阿蛮突然踉跄后退,眼中泛起水光:“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秀娘,对不对?秀娘是杭州人,不会唱袁州的【宜黄腔】,她腕上的银镯……”她抬起手,腕间空无一物,唯有淡淡青痕,像被掐灭的灯芯。
郭银匠垂下眼,继续打磨银簪的流苏:“第一次见面,你唱的《牡丹亭》转了三个调门,秀娘最讲究宫格,断不会错。可你鬓角的银簪,”他喉结滚动,“是我三年前在杭州勾栏外的摊子上打的,当时有个梳双鬟的小娘子买了三支,说要给姐妹们分……”阿蛮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月光穿过她的指尖,在银簪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未熔的银砂。
霜降那天,郭银匠带来半坛桂花酿。阿蛮说鬼喝不得人间酒,却还是用指尖蘸了,点在银簪的花蕊上,酒香混着槐花香,竟让她的身影凝实了几分。“我本是乐户之女,”她望着庙外摇晃的灯笼,“十岁学唱,十五岁挂牌,去年疫症时,班主把我们扔在破庙里,说等咽了气就去喂野狗。夜里我疼得打滚,看见供桌上有半支银簪,就想着,要是能戴着它死,下辈子或许能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不用开口便是宫调。”
郭银匠的錾子在银簪上刻下最后一道颤音,忽然握住阿蛮半透明的手:“明日跟我回家,我把锻铁炉搬到庙里,这样白日也能相见。”阿蛮慌忙抽手,指尖却穿过他的掌心,冷得像浸了秋露:“银匠哥哥,人鬼殊途,你看——”她指向自己的脚,荒草竟从她脚踝处穿过,“前日土地公托梦,说我阳寿未尽,是被人换了生死簿,若再留人间,恐遭地府追魂。”
立冬前一日,袁州府来了个游方道士,腰间挂着七枚银铃,走街串巷时叮当作响,说是能驱阴阳两界的邪祟。茶汤铺的王老汉悄悄告诉郭银匠:“那道士在城隍庙开坛,说南巷有女鬼借宫调勾魂,要收十两银子帮人‘净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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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荒庙,阿蛮的身影比月光还淡,鬓间银簪的光也弱了许多:“晌午有黑无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