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如何在宫墙深锁中寻得脱身之机,到如何避开许都明暗交织的眼线,再到如何声东击西,巧离许都,最后如何破解沿途关隘、联络可靠之人安然入荆。
每一步筹谋都在他心中反复推演,并无半分差池。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刘协的态度。
他原以为,刘协既经华歆挟制之厄,自当明辨忠奸,更能体会他一片良苦用心。
一定会欣然携眷与他共去。
事实上,刘协真的用心去体会了。
但也通透了。
尤其是回想起那句话:“若臣以己之命……哪怕只让汉室江山多存续一日一月,一时一刻,臣纵死,亦无憾也……”
他好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所以……”
刘协舒缓了一下情绪,看着眼前的荀彧:“令君诈死,就是为了蒙蔽曹丕,接朕离开许都?”
荀彧眼神坚毅,低声坦言道:“是!”
而后又道:“臣已安排妥当,请陛下速行!臣宁死必保陛下身安!”
刘协回想这几日皇宫内的变化,明白了此节缘由。
“朕若随你而去,明日曹丕登基大典,岂不要沦为天下笑柄……”
刘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似乎有点期待见到那一幕。
但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很久,就缓缓的消失了。
他并未动身,而是很认真的问到:“令君,朕问你,于你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这……”
荀彧沉吟未答,亦未深思。
他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在此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难道他想留下,助曹丕顺利登基?
而后,在曹丕赐予的锦衣玉食中逍遥的过完下半生?
若按从前荀彧对刘协的了解,他或许真会这么做。
但现在,荀彧冥冥中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刘协见荀彧不答,却替他回答了:“于令君而言,至珍之物,莫过于一生信义名节!”
荀彧抬首,未置可否。
眼神中却闪烁着一种被认同和理解的感激。
刘协笑了,又问:“那令君,你可知道朕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这……臣不敢妄猜!”
“猜之无妨。”
“可是……心怀汉室心念?”
“不……”
刘协摆摆手:“不,不是那个!朕和你说实话,朕怕死,很怕死。朕想好好的活着,哪怕活的很委屈,很憋闷,朕也想活着。所以,于朕而言,最珍贵之物,莫过于朕自己的这条命啊!”
说着,笑了笑,用手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胸脯。
闻此言,荀彧哽咽一声:“陛下,此行可保陛下身安!”
“不……”
刘协再一次摆手摇头。
“为保汉室,令君既弃最珍贵之物……”
刘协亦哽咽一声,语气渐渐变得坚毅而果决:“朕乃大汉天子,皇族嫡脉,承天命治万邦、负宗庙护黎元……又何不能弃朕最珍之物?”
“啊??”
荀彧恍然一怔。
再见刘协,抿着嘴唇,月光下的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陛下,勿要多言……请随臣速去!”
刘协唇边漾开一抹淡然笑意:“荀令君,若朕随你同往,得见刘皇叔,以残威余力助他登基为帝,而后扫清寰宇、重扶汉鼎。
若有一日,朕百年归老,入黄泉见那列祖列宗时,他们又当如何看朕?”
荀彧认真答道:“先祖先帝见之,必抚掌赞许,言陛下明时势而守初心,知屈伸而存宗祧,于汉祚倾颓之际续此一线,有护持社稷,有功之帝,当受嘉赞,永载宗谱!
这于汉室,是再好不过的事!”
“呵呵……”
刘协凑近荀彧,摇摇头。
他泪水遍布满脸,却带着丝不屈的笑意。
“但他们永远不会说,吾辈之子孙刘协,是汉家儿女的楷模,更是诸代皇帝的骄傲!”
最后那两个字,是刘协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陛下……您,到底要做什么?”
荀彧心中虽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仍忍不住带着几分无奈与忧色追问。
“叫诸儿来……”
“是!”
黄门刘廙退下,不多时,复带四位皇子入书房。
刘协对其说道:
“孩儿们,许都要变天了,这里不是安生之地。一会你们跟着荀令君走,他自会保你们身安!”
“那父皇你呢……”
刘协笑了笑,拉过年纪最长的刘熙。
脱下他的锦袍,露出的是白色的孝衣。
此孝乃为伏寿所戴,因大典将至,皇都不宜露白,故而穿在锦袍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