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才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句,带着金陵腔特有的沮丧和一丝后怕:
“他娘的…坦克没开成…禁闭…倒他娘的…一起坐上了…”
声音闷闷的,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古之月一直没说话,只是闭着眼,忍受着胃里那盘红烧肉翻腾带来的恶心感和这无处不在的恶臭。
他听着张爱军的话,心里只剩下苦笑。
是啊,兵种不同,规矩也不同。
他们这些步兵,习惯了泥地里打滚,习惯了散漫,
哪里懂得坦克兵守着那些昂贵铁疙瘩时如履薄冰的森严军纪?
昨晚那顿酒,那场豪言壮语,还有今天这场闹剧,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他睁开眼,借着门缝那点微弱的光,看着隔壁小间里张爱军颓然坐下、抱头沉默的身影,
又看看身边垂头丧气、一身狼狈的徐天亮。
开坦克?现在想想,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了。
禁闭室里只剩下三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墙角便桶里隐约传来的、令人作呕的滴答声。
闷热、恶臭、绝望,像一层厚厚的油污,紧紧包裹着他们。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五天。
整整一百二十个小时。
时间在禁闭室里不再是流逝,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浸泡在汗液、尿液、霉斑和绝望混合的污浊空气里。
巴掌大的铁窗透进的光线由灰白变成刺眼的白炽,再染上黄昏的昏黄,最后沉入死寂的黑暗,如此循环往复。
送来的食物是冰冷的、带着馊味的糊糊和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塞进嘴里如同咀嚼木屑。
墙角那个搪瓷便桶散发的气味,无孔不入,熏得人头晕眼花,连呼吸都成了一种酷刑。
张爱军从最初的愤怒控诉,到后来的沉默麻木,再到最后几天的有气无力的咒骂和唉声叹气。
徐天亮则经历了暴怒、沮丧、百无聊赖的数砖缝、以及对着铁门和栅栏一遍遍练习“问候”营部督察和那个带队中尉祖宗十八代的“金陵花式骂腔”。
古之月大部分时间都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目养神,
试图在脑海中描绘苏北老家的麦田和河流来抵御现实的污秽,
但野人山的腐叶味和眼前这禁闭室的恶臭总是不合时宜地交织在一起,
让他胃里一阵阵翻腾。
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
当那扇沉重铁门伴随着刺耳的“哐啷”声和铁锈剥落的簌簌声被拉开时,
门外涌入的、带着尘土和清晨凉意的空气,
竟让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贪婪地深吸了几口,仿佛第一次品尝到自由的滋味。
阳光依旧刺眼,却不再带着禁闭室里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灼热感。
“徐天亮!古之月!张爱军!禁闭结束!出来!”
看守的声音冷硬,不带任何感情。
三人像三条被捞出臭水沟的落水狗,互相搀扶着(主要是徐天亮和张爱军还有点腿软),
踉踉跄跄地挤出那间散发着地狱气息的红砖牢笼。
外面世界的色彩和声音瞬间涌来,过于明亮,过于嘈杂,让他们一时有些眩晕。
张爱军脸色蜡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得像个骷髅,
他用力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看着身边同样狼狈不堪的两人
,尤其是徐天亮脸上那混合着油汗灰尘的污垢和宿醉般的萎靡,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哥几个…这‘福’同享得…够瓷实吧?
下次再有这‘难’,千万…千万别想着‘当’兄弟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奈。
徐天亮没搭理他的揶揄,他正贪婪地呼吸着,
虽然空气中还混杂着修理厂的机油味和营区的尘土气,
但比起禁闭室,简直是仙气。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响,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越过营房的屋顶,
投向远处坦克连驻地那片高大的铁丝网方向。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冰冷的柴油味,听到了履带碾压地面的沉重轰鸣。
“哼,”
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那枪托留下的纪念),
又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手掌(扇耳光的代价),
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气,带着金陵腔特有的那种混不吝的劲儿,
“禁闭坐了…坦克…他娘的…早晚还得开!”
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立下一个新的誓言。
古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