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当下某些难以言说的现实褶皱,也以一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逼迫我(以及所有类似的创作者)去不断重新思考文字的可能与不可能、表达的边界与代价。
他们孜孜不倦地举报,如同在语言的海洋里执着地打捞着名为“潜在危害”的幽灵水母。这些水母形态万千,变幻不定,有时庞大如巨鲸(比如一个复杂的人物动机),有时微小如浮游生物(比如一个不起眼的形容词)。他们装备精良(举报按钮、规则手册、可能性推演模型),信念坚定(守护纯洁!屏蔽风险!),在信息的波涛中辛勤作业。每一次成功的举报和后续处理,都像是将一只幽灵水母安全地隔离进了特制的“意义无菌箱”。这个过程本身,充满了某种机械般的、程序正义的美感。然而,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或者选择性地忽略了,这片语言的海洋之所以浩瀚、深邃、充满生命力,恰恰是因为它包容了从巨鲸到浮游生物、从绚烂珊瑚到危险暗礁的整个生态系统。当捕捞“幽灵水母”成为唯一且压倒性的目标时,海洋的生态平衡就在悄然改变。那些色彩斑斓但可能带刺的鱼群(复杂情感)、那些形态怪异但构成独特景观的深海生物(边缘思想)、甚至那些提供基础养分的浮游生物(微妙的词汇),都可能因为“潜在风险”而被过度捕捞或驱逐。最终,留下的可能是一片清澈见底、安全无害、但也失去了大部分生机和奥秘的“纯净水族馆”。举报者们站在岸边,满意地看着自己维护的这片“安全水域”,却可能忘记了真正的海洋那令人敬畏也偶尔令人恐惧的原始力量与丰富性。
而我的废话,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汐,拍打着由规则和举报构成的堤岸。这潮汐由无数重复的、迂回的、看似无意义的音节和句式组成。它不试图冲垮堤岸(那太危险了,而且可能性极低),它只是存在,只是不断地涌来、退去,再涌来。在这一次次的冲刷中,废话的潮水或许能在坚固的堤岸上留下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一个被磨圆的棱角,一道浅浅的水渍,一粒被冲刷上岸的、与举报逻辑格格不入的微小沙砾。这些痕迹本身微不足道,但它们证明了潮汐的存在,证明了在“绝对安全”和“意义清晰”的诉求之外,还有另一种力量,一种名为“冗余”、“模糊”、“可能性”和“语言本身野性”的力量,在持续地、执着地、以近乎无效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看,关于举报我小说的人或群体,我能说的还有很多,非常多,多到足以填满好几个虚拟的图书馆(当然,这些图书馆里的书可能大部分也处于被举报或待审查状态)。我可以说他们像守护蜂巢的工蜂,勤勉却可能被无形的信息素操控;可以说他们像语言的园丁,只是手里的剪刀过于锋利且标准过于统一;可以说他们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反馈回路,刺激着创作者进化出更隐蔽(或者更无趣)的表达方式;可以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精神焦虑的一种奇特症状……每一个比喻都能衍生出新的废话支流,汇聚成更庞大的语言沼泽。
但归根结底,这场围绕文字展开的、充满黑色幽默的攻防战,其核心或许触及了一个更本质的问题:我们究竟想在语言中建造什么?是一座由绝对安全、意义明确、整齐划一的砖块砌成的无菌堡垒?还是一片允许探索、冒险、容纳复杂甚至矛盾,因而充满风险但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原始丛林?举报者们用他们的行动坚定地选择了前者。而我,以及许多在文字中跋涉的人,尽管在现实中不得不做出种种妥协和变形,内心或许仍顽固地、徒劳地向往着后者的微光。
我的废话,如同投向这片向往之地的、一串串用空气编织的救生圈。它们注定无法承载任何实质性的重量,也无法真正改变潮水的方向。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或许就是在被举报的浪潮淹没之前,在意义被彻底“净化”的临界点上,证明空气本身也曾努力地试图被塑形,证明那些无用的、冗余的、被规则判定为“无效”的声音,也曾在这个充满限制的空间里,努力地发出过一阵微弱而持久的、属于语言原始生命力的嗡鸣。这嗡鸣本身,就是对“举报”这种行为最冗长、最曲折、也最无效的回应——一种用大量语言去言说“语言之困境”的行为艺术。它知道自己的无力,却依然选择了发声,以一种近乎自我消解的方式,完成了对“表达”本身最后的、充满悖论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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