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4章(2/2)
祠堂的木门吱呀作响,梁上挂着串糖纸,风一吹哗啦响,每张纸上都有个掌印。最老的那张快成碎片了,是阿婆的掌印,拓在1943年的糙纸上;旁边是林穗七岁时的,用草木灰拓的,黑黢黢的;再往下是重孙女三岁的,铅笔描的;现在,要添张新的,米白色的绵纸,印着个婴儿的小巴掌。
老灶还在,锅底的焦痕比当年更深,像幅地图。重孙女把孩子递过来,林穗的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把印泥按在那只小手上。孩子不哭也不闹,就那么睁着眼看灶膛,林穗突然想起阿婆说过“灶膛是甜的根,再远的甜味,最后都要回这儿来”。
拓完掌印,重孙女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响起来,映得墙上的掌印都发了亮。“太婆,您看,”她指着火焰的影子,“这些掌印好像在动,像好多人在搅糖。”林穗眯着眼看,恍惚看见阿婆的手在灶前搅糖浆,看见自己二十岁时背着糖锅在陕西的土坡上走,看见周明远的爷爷往糖里加山楂,看见卓玛的孙女往糖里拌青稞……原来这些影子从来没走,就藏在火光里,等新的手来,就附上去,一起熬那锅永远熬不完的糖。
孩子突然哭了,哭声清亮得像铜铃。重孙女赶紧把她抱起来,却发现她的小手正攥着那张新拓的糖纸,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林穗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淌出泪,滴在灶台上,混着刚才添柴时溅出的火星,像颗融化的糖珠。
“你太婆说得对,”她摸着孩子的手背,那皮肤软得像,“甜是会走的,但只要有人攥着,就走不远。”
窗外的甜草被雨水洗得发亮,草叶上的露珠滚进土里,土里埋着阿婆的糖锅碎片,埋着林穗掉的牙,埋着无数个被甜味泡软的日子。而现在,有只新的小手,攥着张糖纸,像攥着条河的源头。十年后,林穗九十五岁,瘫在藤椅上,话都说不清了。重孙女的女儿已经会跑,扎着羊角辫,手里总攥着块糖,糖纸是米白色的绵纸,上面的掌印已经磨得看不清。
“太奶奶,我给您带了新熬的糖。”小姑娘爬到藤椅边,把糖塞进林穗嘴里。是薄荷桂花味的,加了点茶籽的苦,林穗咂着嘴,突然用尽力气抬起手,指着墙上的掌印。
墙上的掌印又多了几十张,有新疆老班长的孙子的,有卓玛孙女的女儿的,有周明远重孙子的……最显眼的是张新拓的,小小的,在最底下,是那丫头去年拓的,掌纹已经长开了点,像片舒展的银杏叶。
“太奶奶,您看,”小姑娘把自己的手按在墙上的掌印旁,“我的手长大了,跟糖纸上的印一样了。”林穗看着那两只重叠的手,老的像枯树枝,新的像嫩柳条,却在指根处有个一模一样的小茧——是常年握糖铲磨的。
重孙女端来碗甜草汤,里面飘着颗糖球,是用当年保温箱里的纱布熬的。“这纱布您一直让我收着,说上面有您的掌印,也有她的汗味,”重孙女舀起糖球喂给林穗,“熬了三天,甜草是今年从阿婆坟头采的,根缠着墓碑长,我拔的时候,根须都带着石渣。”
糖球在嘴里化开时,林穗突然笑了,嘴角淌出点糖汁。她想起阿婆的糖锅,想起夏威夷的海,想起新疆的戈壁,想起无数张递糖的手、接糖的手、拓印的手……这些手像河的支流,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急,有的缓,却都往一个方向流,流成了海,海里漂着的,都是带着甜味的故事。
小姑娘突然指着窗外喊:“妈妈,甜草开花了!”林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阳光穿过雨雾,照在祠堂后的草地上,成片的甜草开着白色的小花,像无数只小手在风里招摇。
她最后看了眼墙上的掌印,最老的那张已经快成粉末,最新的那张却亮得像浸了阳光。然后,她慢慢闭上眼,手里还攥着张糖纸,上面的婴儿掌印,已经和她的掌纹融在了一起,像条河,终于流进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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