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是米白色的绵纸,边缘裁成了波浪纹,是林穗八十六岁那年教重孙女扎的纸样。“当年你太婆拓我的掌印,用的是灶膛里的草木灰,”她声音发颤,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晨霜,“拓在糙纸上,风吹就破,可我揣了六十年,破了就用米糊补,补到后来,纸比牛皮还硬。”
重孙女把糖纸往她掌心按了按,掌心的温度让糖纸微微发潮,婴儿掌印的纹路渐渐晕开,像浸了水的墨。“医生说她小手有力,”重孙女的声音软得像,“抓着我的手指不放,指甲盖跟小米粒似的,却能攥得我手疼。”林穗笑了,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攥阿婆的糖锅把手,也是这么个力道,烫得直哭却不肯撒,阿婆说“这是跟甜认亲呢,越疼越亲”。
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支甜草,是从新疆寄来的。守边防战士的儿子现在是个老班长,每年都寄种子,说“这草在戈壁能活,在杭州也能活,就像当年的辣椒糖,换了地方照样暖”。草叶上的露珠滚进窗台的裂缝,林穗看着那点水痕在砖缝里漫延,突然想起阿婆的坟头——去年清明,她在坟前种的甜草发了芽,嫩芽缠着墓碑的裂缝长,像只小手攥着石头不肯放。
“太婆,您尝尝这糖。”重孙女把糖纸剥开一角,露出浅棕色的糖块,里面嵌着点绿色的碎末。“加了冰岛的薄荷籽,是周爷爷的孙子寄来的,说他爷爷临终前念叨,当年跟您在夏威夷撒的糖,顺着洋流漂到冰岛了,渔民捞着块糖渣,舔着说‘这甜味里有中国的桂花’。”
糖块刚碰到舌尖,林穗就眯起了眼。薄荷的凉先漫上来,接着是桂花的暖,最后在舌根处咂出点微苦——是云南的野生茶籽,卓玛的孙女去年寄来的,说“奶奶说甜里带点苦,才像过日子,光甜会腻”。这味道像条河,从舌尖流到心里,河底的石头是阿婆的草木灰掌印,岸边的树是山东李大叔的山楂苗,飘在水面的柳叶是新疆战士的辣椒籽,而现在,有片新叶落进水里,是那个还在保温箱里攥着拳头的丫头。
“你太婆说,”林穗的声音突然亮起来,像被阳光照透的糖块,“甜不是糖,是念想。”她把糖纸往掌心又按了按,婴儿的掌印已经和她的掌纹叠在一起,老的纹路深如沟壑,新的纹路浅似溪涧,却在某个指节处汇成一股,像她当年在夏威夷海边看见的——百条河奔着一个方向流,浪头撞在一起,碎成星星,却还是要往海里去。保温箱的玻璃上凝着层水汽,护士用棉签擦出个小圆圈,林穗往里瞅时,正撞见那丫头睁着眼看她。眼珠黑得像墨,睫毛上还挂着泪,可小手攥得紧紧的,指缝里塞着块纱布——重孙女偷偷塞进去的,纱布上拓着林穗的掌印,用的是她昨天嚼碎的甜草汁,绿得发暗。
“她好像认识您,”护士笑着说,“刚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您一凑过来就停了,小手还往纱布那儿蹭。”林穗的手指在玻璃上比划,跟着那丫头的拳头动,她握拳,林穗就蜷起手指;她伸开一点,林穗就张开手掌。突然,那丫头的小拇指动了动,像在勾她的手指,林穗的眼泪“啪嗒”掉在玻璃上,晕开个小水圈,正好罩住那只小手。
重孙女在旁边翻着个旧本子,纸页发黄发脆,用棉线缝了又缝。“太婆,这是您给我的‘甜味账’,”她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用铅笔描着个歪歪扭扭的掌印,“您看,这是我三岁时拓的,您说‘掌纹跟您太婆一个模子,将来能熬出带焦香的糖’。”林穗凑过去看,那掌印旁边记着行小字:“加三粒盐,像阿婆的眼泪味”——是她八十七岁写的,手抖得厉害,字都叠在一起。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周明远的孙子提着个竹篮进来,篮里是罐山楂酱。“林奶奶,这是用您当年给的山楂籽种的树,今年结的果,”他把罐子放在桌上,揭开盖子时,酸甜味漫了满室,“我爷爷走前说,这酱得加四川的花椒,他尝过您寄的花椒糖,说‘麻里裹着甜,像当年在黄土高坡,风里带着沙,嘴里含着糖’。”
林穗让重孙女舀了点酱,抹在刚才的糖块上。山楂的酸、薄荷的凉、花椒的麻、桂花的甜,混在一起竟不冲突,像无数只手在舌尖上握了握。她想起阿婆的糖锅,锅底的焦痕里藏着多少种味?有兵荒马乱时的苦,有分糖给孩子时的暖,有看着晚辈学熬糖时的涩……原来甜味从来不是单一的,是千万种味凑在一起,像千万只手交叠着,才能托住那点甜。
夜里,重孙女趴在床边睡,林穗悄悄把那枚婴儿掌印的糖纸塞进她手里。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重孙女的掌纹比林穗的浅,却在同一处有个小茧——是常年握糖铲磨的,像阿婆,像林穗,像这条长河里每个接糖的人。那丫头出院那天,杭州下了场春雨。重孙女抱着她,林穗揣着那枚糖纸,一行人往祠堂走——按老规矩,新生命要去祠堂的老灶前“认锅”,把掌印拓在灶膛的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