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啪嗒”一声砸在青砖地上,滚了几滚。贾珍那张保养得宜、泛着富贵油光的脸,霎时僵住,血色褪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怪响,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颈子,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趔趄着就要往外冲。动作太大,带翻了手边小几上一只甜白釉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炸开,茶水混着碧螺春的残叶,泼溅在他簇新的玄色福字纹锦缎袍角上,洇开一片深色的、难看的湿痕。
他浑然不觉,只是踉跄着扑向门口,仿佛那扇门后不是死亡,而是什么他必须立刻抓住的东西。
“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撕裂了宁府清晨的寂静,尾音打着颤,拖得老长,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贾珍扑在秦可卿灵前,涕泪横流,捶胸顿足,那悲痛几乎要将灵堂的顶子掀翻。“怎么就走了!你叫我……叫我……”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满屋的丫鬟婆子跟着抹泪,无人敢上前劝解。贾珍哭得情真意切,涕泗滂沱,只是无人留意,他那件昂贵的锦袍袖口,被眼泪鼻涕糊得一片狼藉,唯独心口处那片被茶水泼湿的暗渍,反而在混乱中被揉搓得淡了些,只留下一点模糊的水印子,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宁国府的门槛,一夜之间被奔丧的靴履踏得锃亮。吊唁的帖子雪片般飞来,素白的灯笼高高挂起,府门洞开,灯火通明,映照着门内门外一片兵荒马乱。抬祭礼的粗使小厮吆喝着撞成一团;管收礼簿的先生急得满头汗,笔尖在纸上洇开墨团;婆子们端着茶水点心穿梭,互相埋怨踩了脚;更有那偷懒耍滑的,躲在廊柱后头嗑瓜子,瓜子皮撒了一地,被慌乱的脚步碾进尘土里。哭声从内宅深处一阵阵传来,摇山振岳,声嘶力竭,衬得外院这乱哄哄的景象,更像一场荒腔走板、锣鼓喧天的闹剧。
治丧的担子,最终还是重重压在了王熙凤肩上。贾珍从地上抬起那张涕泪纵横的脸,一把抓住闻讯赶来的凤姐的衣袖,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好妹妹!你侄儿媳妇没了,我这心……乱得跟麻一样!府里上下没个主心骨,求妹妹好歹替我辛苦几日,料理料理……只求体面风光,如何办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那“尽我所有”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凤姐踏入宁国府正厅时,脚下踩碎了几片遗落的瓜子壳,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凤眼微抬,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厅堂。几个管事娘子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眼角余光却互相瞟着,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慢与试探。凤姐在主位坐下,乌木扶手冰凉。她并不看人,只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既托了我,我可就要说几句丑话了。头一件,人口混杂,东西丢了算谁的?二件,差事推来推去,临了谁兜着?三件,银子流水似的淌,支了冒领了,谁查?四件,有人累死,有人闲死,凭的什么?五件……”
她顿住,抿了一口茶,眼皮一撩,寒光射向一个衣着光鲜、神态倨傲的管事,“仗着有点脸面,就不服管束,没脸面的,想上进也没门路!这五件,可是宁府的病根子?” 那被盯住的管事,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额角渗出细汗。厅堂里落针可闻,只余下凤姐茶盏盖碰着杯沿的轻响。
规矩立起来了,板子也见了血。一个睡迷了迟到的执事仆役被拖到院中,长条凳,毛竹大板,结结实实二十下。皮肉拍击的闷响和惨叫声在肃杀的空气中回荡。凤姐就站在廊下看着,身上裹着厚厚的银狐裘,手里还捧着个精巧的暖炉。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语气也并非疾言厉色,反而透着点家常的闲适:“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想饶你一回,” 她微微摇头,声音冷了下来,“可头一遭就宽了,往后还怎么管?不如现开销了干净。” 那仆役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院中众人噤若寒蝉,看凤姐的眼神,再不敢有半分轻忽。
这哪里是来治丧,分明是来立威,用别人的血肉,铺就她王熙凤在宁府通行的路。
喧嚣暂歇的深夜,灵堂里白烛高烧,烟气缭绕。凤姐累极了,歪在灵堂侧间歇息的软榻上,身上搭着条薄毯。烛影在眼皮上跳动,神思恍惚间,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奇异冷香幽幽袭来。她勉强睁开眼,只见秦可卿穿着一身极华贵的衣裙,仿佛不是新丧,倒像是盛装赴宴,笑盈盈地立在榻前,面容是生时未有的光艳照人。
“婶子好睡?” 秦可卿的声音也轻飘飘的,带着回响,“婶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及,如何竟忘了两句俗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婶子细想,这宴席能吃到几时?一日倘或乐极悲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岂不白担了诗书簪缨之族的名头?” 秦可卿的身影向前飘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