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跌撞撞,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穿过荒芜的庭院,直奔父亲贾赦惯常歇息的外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父亲不耐烦的声音和一个管事唯唯诺诺的应答。我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
“谁?!”贾赦正歪在榻上,由一个丫头捶着腿,手里捏着个小巧的鼻烟壶。看到我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鬼、一身狼狈地闯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一层浓重的厌烦和恼怒。
“父亲!”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矜持。我几乎是爬行到他脚边,颤抖着双手,将那只浸透了绣橘鲜血和临终气息的玉葫芦,连同那卷染血的布条,高高举过头顶。
“父亲!救救女儿!”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颤抖,将绣橘用命换来的血书内容和孙绍祖日益显露的杀机,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地哭诉出来,“他要害死我!父亲!看在骨肉的份上,求您…求您救我离开那地狱!女儿…女儿真的活不下去了啊!”我匍匐在地,额头抵着他脚下的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冰冷地淌下。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捶腿的丫头早已吓得停了手,瑟缩在一旁。管事也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贾赦的脸色,由最初的厌烦,渐渐变得阴沉如水。他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没有看我高举的玉葫芦和血书一眼,仿佛那只是两件肮脏的垃圾。他锐利的目光像冰冷的锥子,先是嫌恶地扫过我沾满泥污的裙裾和枯槁的面容,然后才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被麻烦找上门的极度不耐。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心寒的威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古就是这个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自己命薄,八字带煞,克了元妃娘娘,如今又怨得了谁?”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钉进我的心脏!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冷漠的、冠冕堂皇的、属于我亲生父亲的脸。
“在夫家受了点委屈,就跑回娘家哭诉?我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刻薄,“孙家姑爷不过是性子急了些,你身为正妻,不知规劝,不懂忍耐,反倒疑心他要害你?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妇道人家,就该安守本分,顺从夫君!这才是你的命!”
“命?”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骤然迸发出一种撕裂的剧痛!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盯着他,盯着这个给了我生命、又将我亲手推进地狱的男人,所有的委屈、恐惧、哀求,在刹那间被一种彻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恨意所取代。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父亲那冰冷刻薄的“命”字落下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彻底的断裂声响。支撑着我爬回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连同那点卑微的求生之念,彻底被抽空了。
我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哀求一个字。只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高举着玉葫芦和血书的双手。那卷浸透绣橘热血的布条,无声地从我指间滑落,掉在冰冷布满灰尘的金砖地上。我扶着旁边冰冷的椅子腿,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头人偶,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转身,沉默地、踉跄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走出了这座冰冷无情的牢笼。
身后,传来父亲贾赦仿佛松了一口气、却又带着浓浓嫌恶的呵斥声:“还不快送二姑奶奶回去!赖在这里,还想给娘家招祸不成?!”那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狱。
暮春的黄昏,连风都带着一股腐朽的暖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像一缕幽魂,被孙家两个面目模糊、力气却极大的健妇几乎是架着塞回了那顶灰扑扑的青布小轿里。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贾府最后一点模糊的轮廓,也隔绝了这尘世最后一丝微弱的亮光。轿子晃晃悠悠,如同行走在黄泉路上。身体里那把自父亲书房出来后就一直熊熊燃烧的、名为绝望的烈火,似乎烧尽了最后一点燃料,渐渐熄灭了,只留下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一顿,停了下来。轿帘被粗暴地掀开,孙府那扇黑漆漆、如同巨兽之口的后门出现在眼前。我被那两个妇人几乎是拖拽着下了轿,脚步虚浮地穿过熟悉的、散发着霉味的回廊。推开那间属于我的、冰冷空寂的房门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再也不受控制,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
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击着额头和身体,带来短暂的、尖锐的痛感。但这痛感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麻木和昏沉所取代。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意识如同沉入无底的冰湖,不断地下坠,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