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她轻咳着,声音喑哑,“这园子,怕是要散了。”
紫鹃正收拾药罐,闻言手一抖,强笑道:“姑娘又胡思乱想了,老太太还在呢。”
黛玉摇摇头,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树倒猢狲散。眼睛看到的,骗不了人。这地方,终究容不下我们了。”她怕的不是败落,而是大厦将倾时,她连这仅存的、寄身的角落也将失去。夜里的噩梦越发频繁,总梦见自己孤身一人,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跋涉,背后是轰然倒塌的朱门绣户,前方是望不到头的黑暗与风雪。
宝玉那块通灵宝玉丢了,人也跟着痴傻疯癫起来,整日里胡言乱语,人事不省。贾府上下愁云惨雾,大夫诊视后,捻须沉吟:“公子此症,邪祟缠身,心神失守,非大喜不能冲开郁结,重振神魂。”
“冲喜?”王夫人眉头紧锁,看向贾母。贾母闭着眼,捻着佛珠,半晌,疲惫地吐出一个字:“办!”
人选不言而喻。薛家母女很快被请至上房,帘幕低垂,密议良久。王夫人握着宝钗的手,眼中含泪:“好孩子,如今只有你能救宝玉了。你的稳重,你的福气,都是宝玉的救命良药。”宝钗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但凭姨妈做主。”
消息像长了翅膀,却唯独绕开了潇湘馆。黛玉只知宝玉病得厉害,药石罔效,日日忧心如焚,咳血更甚。这日,她在沁芳闸边看水,远远见傻大姐独自在假山后抹泪。她本不欲理会,却听那傻丫头抽抽噎噎地念叨:“……骗了宝二爷,也骗了林姑娘……都说娶林姑娘,结果娶的是宝姑娘……”
“轰”的一声!黛玉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失了颜色,只剩下傻大姐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在晃动。沁芳闸的水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远处丫鬟的嬉笑声,瞬间离她远去,耳朵里只有一片尖锐的、死寂的蜂鸣。她身子晃了晃,扶住冰冷的山石才勉强站稳,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推开欲上前搀扶的紫鹃,像个游魂般,一步一步,朝着怡红院的方向挪去。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决绝。
怡红院静得可怕。宝玉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眼神空洞,口中反复喃喃:“林妹妹……我要娶林妹妹……”黛玉推门而入,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看着他,这个占据了她整个生命所有悲欢的少年,此刻像个失了魂的偶人。
“宝玉,”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我来看你了。”
宝玉猛地抬头,混沌的眼睛里竟迸出一丝亮光,他一把抓住黛玉冰冷的手,咧开嘴,露出一个孩童般纯真又痴傻的笑容:“林妹妹!你来了!好,好!他们都说我今日要娶你!你来了就好!咱们这就拜堂!拜堂成亲!”
黛玉任由他抓着,枯槁的脸上,竟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空洞得令人心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飘忽如同呓语:“嗯。我知道。我来了。”
她看着他眼中那点因她而燃起的、虚幻的欢喜,看着他为自己编织的美梦,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终于彻底崩裂,化为齑粉。最后一点支撑她的微光,熄灭了。
回到潇湘馆,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竹影,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如同碎裂的琉璃。黛玉的目光扫过书架,扫过书案,最后落在那只盛满诗稿的旧藤箱上。那些都是她的心血,是她短暂一生里所有不能说、不敢说的心事,是她对宝玉千回百转的情意,是她寄人篱下的孤愤与悲凉。
“紫鹃,”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把火盆拿来。”
紫鹃惊疑不定:“姑娘要火盆做什么?天还没冷……”
“拿来!”黛玉的语气陡然凌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火盆燃起,跳跃的火焰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竟添上了一抹诡异的暖色。她打开藤箱,抓起一沓诗稿,看也不看,径直投入火中。纸张卷曲,焦黑,瞬间化为飞灰,带着墨香和心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姑娘!使不得啊!”紫鹃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抢,“这都是您的心血!是您的命啊!”
黛玉猛地推开她,力气大得惊人。她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嘴角却挂着冰冷的笑意:“心血?命?烧了!都烧了!烧了干净!干干净净!这世上,原就不该留着这些累赘!”
她不停地投着,一沓又一沓。《葬花吟》的哀婉,《秋窗风雨夕》的凄清,《题帕三绝》的缠绵……那些墨迹淋漓的字句,那些在无数个孤灯长夜里呕心沥血的吟哦,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蜷缩,最终化为灰烬。火光映着她决绝的脸,她看着,笑着,仿佛烧掉的不是自己的心魂,而是与这尘世最后一丝肮脏的牵连。
“宝玉,宝玉……”她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火焰渐渐微弱下去,盆中只剩一片死灰。她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随着诗稿燃尽了,身子软软地滑落下去。
紫鹃哭喊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