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枯瘦,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痕迹,此刻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缎面。指尖划过那些凸起的、金灿灿的牡丹花纹,动作迟缓而凝滞。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缎子上,没有欣喜,没有期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疲惫。仿佛那不是一匹价值不菲的锦缎,而是一件沉重的、无法摆脱的刑具。
这锦缎,是她的堂姐,如今府里呼风唤雨的周瑞家的,昨日亲自送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几句看似关怀、实则不容置疑的“叮嘱”——“姨娘身子弱,更该穿些鲜亮颜色提提神”、“老爷近来常去赵姨娘那边,你这般素净,越发引不起老爷注意了”、“太太说了,这颜色正衬你”……
周姨娘的手指猛地一蜷,指甲几乎要掐进那华美的缎子里。她何尝不知?自己不过是周瑞家的塞进这贾府权力核心的一枚棋子。一枚沉默的、无子的、月例银子只有可怜巴巴二两(还不到那有子傍身、张扬跋扈的赵姨娘一半)的活棋!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替王夫人死死盯住丈夫贾政的枕边风吹向何处,同时,也为周瑞家的、为她们那个依附贾府而生的“周”姓家族,在这深宅大院的铜墙铁壁上,撬开一道可供攀爬的缝隙。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终于从周姨娘紧抿的唇边逸出,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她看着那匹刺目的石榴红锦缎,像看着自己无法挣脱的、被精心装扮过的囚笼。这,便是周瑞家的织就的第三重身份罗网中最沉默、也最锋利的一环——姨娘背后的操盘手。而她周姨娘,就是那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鲜艳的缎面下,裹着的是早已被吸干精髓的枯骨。
贾府的倾颓,如同朽木被白蚁蛀空,外表尚存巍峨,内里早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荣国府的田庄管事周瑞(周瑞家的丈夫)垂手站在贾琏面前,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腰弯得几乎要折断。“二爷容禀……今年春上雨水实在太多,淹了好些秧苗,秋上又闹了蝗虫……庄子上的收成,比往年……怕是要短上三成还不止啊……”他声音发颤,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
贾琏坐在书案后,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三成?周瑞,你当我是三岁孩子糊弄?府里上下几百口子,就指着这点子租米银子开销!你一句‘短了三成’,让我拿什么去支应?”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周瑞“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实在是天灾无情,佃户们也叫苦连天,小的……小的已是尽力催逼了!求二爷明鉴!”他伏在地上的脸,埋在阴影里,那惶恐之下,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气。短了三成?岂止!真正落入他周瑞口袋的,又何止三成!这层层盘剥,他早已驾轻就熟,仗着的,无非是内宅那位“周姐姐”的滔天权势。贾府这棵大树,根须早已被他们这些蛀虫啃噬得摇摇欲坠。
更大的窟窿,来自那深不可测的宫墙之内。
贾琏刚送走哭穷的周瑞,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另一个管事又脸色惨白地捧着一封信笺疾步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二爷!宫里……周太监又打发人送信来了!”
贾琏的心猛地一沉,接过信笺的手指都有些发僵。展开一看,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浓重宦官腔调的笔迹,开口便是“手头一时不凑手”,接着便是狮子大开口,索要的数目,竟赫然相当于贾府名下最富庶的一个田庄整整半年的产出!贾琏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周太监,仗着在宫里有些体面,简直是敲骨吸髓!
这哪里是借钱,分明是明抢!可偏偏,这“借”字背后,是贾府得罪不起的宫闱阴私和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贾琏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纸,仿佛看到贾府的血脉正被一根无形的管子,源源不断地抽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宫廷黑洞。
这周太监,与那内宅的周瑞家的,姓氏相同,胃口一样,都是悬在贾府头顶的、名为“周”的催命符。
而秋爽斋的清晨,依旧是冰冷的。
周姨娘默默地接过小丫鬟递来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个月的月例银子——二两。轻飘飘,冷冰冰。隔壁赵姨娘房里隐约传来的笑声,以及她房里小丫鬟议论赵姨娘新得了什么首饰、老爷又赏了什么吃食的闲话,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她攥紧了那二两银子,指节泛白。
无子,便是她在这深宅的原罪。她看着镜中自己过早憔悴的容颜,再想想那匹压在箱底、刺目的石榴红锦缎,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少得可怜的月例,这无望的处境,不过是周瑞家的那盘大棋里,最微不足道也最鲜血淋漓的注脚之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夫人房中的抄检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贾府内宅掀起滔天巨浪。大观园内,往日的莺声燕语、诗情画意荡然无存,只剩下翻箱倒柜的刺耳声响、丫鬟婆子们压抑的哭泣和管事娘子们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