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直曾斥此言是为赌徒正名。
这些年轻的商贩怀揣搏投机的心思,可身上那等千金散去还复来的豪迈,和对明日满怀信心的气概,都让章直深深地触动。
在天下大多地方,士人是不会与商人交往的,但在汴京却可以坐在一起。
众人坐在一起,喝从凉州来的葡萄酒,切上一盘羊肉做下酒菜,再来些许时令小菜。
章亘对章直道:“大哥当年曾教诲我兄弟二人:‘读书人该远离铜臭’。”
“但今年在泉州设市舶司,满朝官员却争着为市舶司写碑记。”
“而今交引所下挂在天子所提‘岁入三百万贯’的匾额,我想这盛世不该是圣贤书里的话语,而是要让天下百姓钱袋子沉甸甸的。给予世人以信心,这些爹爹的元佑办到了。”
章亘,章丞二人你一言我一句。
章直道:“我如今到汴京一看,却是司空主政后元佑别具新气象,大有海内承平,货殖通流的盛世之状。”
“但眼下只是一个汴京城如此,或杭州洛阳,甚至秦州凉州有此光景,天下大多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还称不上富足。”
章亘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早晚会变好的,你看这些商人。”
“而今读书做官,早已不是寒门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大哥,我读尽史书,为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呢?就是当权那些人将寒门的路给堵了,所以上进无门的寒门只好去找泥腿子出身的百姓们去造反!”
章直觉得这话值得商榷,不过沉吟片刻后道:“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前朝的黄巢不正是这般。”
“若唐朝能如今日般放开盐引,给百姓贩盐一条生路,也不再有贩卖私盐之罪,又岂有王仙芝,黄巢之祸?”
章丞道:“不错!自朝廷放开盐禁,改行盐钞之法获利,天下私盐贩子几已绝迹!”
“以往仅江淮一路被关入数万私盐贩子,而今监狱几乎空了泰半。”
章直心道,三叔出身寒门,始终没忘为寒门开出一条道来。
他倒没有辜负了初心。
三人归途时路过军器监,看着坊内冲天火光,匠人日夜打造军械兵器更是感慨。
……
次日章直一大早便来到章越府上。
章越早上还是喝粥,几样小菜,这样的饭食几十年来如一日。
章直觉得似章越这等人物,肯定是高高在上,但往往这样人物生活中却极其朴实。
面前摆着各样的小报。
章越见章直来了笑着道:“阿溪,以往说书人的话本都很短,讲个几场便罢了。”
“但如今这话本倒是长了,能讲好几十场。”
“你可知如今京城里说书先生的名望,已不逊于当红词人。我前几日在潘家楼听了几场,甚为入迷。然哪有如许清闲,日日往彼处听说书?”
“所以我便命人将说书人话本买下来。”
“花了足足五贯的钱。这不由令我想起当年读书时,只能抄书却买不起书的窘境。”
“读这么二三十万字的话本,便用去普通百姓一月劳动所入,也只有今日方可这般奢侈。”
章直心道这算什么,比起吕家的奢侈而言,章越这开销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章直道:“所以还是说书的好。咱们就是怕没有这闲工夫。”
章越略带疲倦地道:“天下人都羡慕我等,其实再高的钱与地位,都换不得年华逝去的那等遗憾。”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若可以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在昼锦堂替人佣书的章三郎。”
章越放下话本,二人聊起正事。
章越道:“之前大哥找我提及行枢密使的事。”
“眼下党项割让三州,我军又收服灵州,我打算撤掉行枢密院。”
章直问道:“撤掉行枢密院?三叔,你不灭党项了吗?”
章越则道:“党项已是降伏,先帝遗愿已是成了一半。我打算整治国内。”
“设西域制置司辖熙河路,秦凤路,治所设兰州,为开拓西域之用。”
“设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经略使如故……”
章直问道:“三叔,我读三国志最敬佩的就是诸葛丞相‘奖率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而今功业未竞,三叔打算半途而弃吗?”
“所以你想取质夫而代之。”章越轻描淡写地问了这一句。
章直道:“侄儿不敢,只是完成未竞功业罢了。”
“三叔挽狂澜于既倒,取兰州,下凉州,破灵州,而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国家争得最少二十年国祚。”
“何必畏惧朝中流言蜚语。三叔若担心一旦灭了党项,就要将大位让出?”
章越闻言则道:“阿溪,人在低位时要申大义所在,得到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