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外人看来,自是跌落云端;然杨炯自己倒浑不在意,反觉卸下千斤重担般松快。
这日五更时分,天色尚是蟹壳青,杨炯已自醒了。
披衣起身,见窗外竹影婆娑,晨露未曦,便独自在庭院中踱步。想起那日殿上李漟撕毁《百官行述》时眼中哀恳之色,心下终究一叹。
他自幼与这位李漟一同长大,知她性子外柔内刚,最是重颜面。此番自己逼宫之举,实是伤了她帝王尊严。
可转念思及鬼樊楼中那些连姓名都忘却的苦命人,复又硬起心肠,自语道:“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正思量间,忽见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一群寒鸦掠过重檐,啼声凄清。
杨炯收回思绪,洗漱更衣毕,径往书房去了。
这书房不过三间不曾隔断的敞厅,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垒着各种文书、邸报并几方宝砚。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官窑青瓷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治蝗烟球;右边漆架上悬着一柄赤色宝剑,剑穗已褪了颜色。墙上挂着一幅《四海勘舆图》,用朱笔标了密密麻麻的记号。
整个屋子透着股清冷气象,唯有一盆绣球开得正好,幽香暗浮。
杨炯才在案前坐定,阿福便端上茶来,低声道:“少爷,卢启将军已在仪门外候着了。”
“这般早?”杨炯抬眉,呷了口茶,“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只听靴声囊囊,一位将军打扮的青年迈步而入。
但见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石青色穗褂,腰系鸾带,足登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分明是个世家公子的品貌。
“王爷——!”卢启方拱手,便见杨炯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忙改口笑道:“瞧我这记性!该称郡王了?!”
杨炯将茶盏一顿,笑骂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卢启松了松神色,自个儿在对面黄花梨圈椅上坐了,笑嘻嘻道:“不是我油滑,实在是您如今声望太盛。您是不知,长安城里给您立生祠的已有七八处,香火旺得吓人。”
说话间,阿福已领着两个小丫鬟摆上早膳。
不过是一碟酱黄瓜、一碟腐乳、四颗水煮鸡蛋并两碗黄澄澄的小米粥。碗碟皆是寻常青花,粥面上浮着层米油,热气袅袅升腾。
卢启见状,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敬重,也不客气,执箸便用。他到底是世家出身,吃相极雅致,喝粥不闻半点声响。
杨炯边剥鸡蛋边道:“治蝗的烟球已备妥,都在武备司库房堆着。如今河中、关中蝗灾正盛,我脱不开身,你替我走一遭如何?”
卢启放下粥碗,正色道:“这等利国利民的事,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他顿了顿,“这烟球当真管用?往年治蝗,多是挖壕捕打,收效甚微。”
“此物不同。”杨炯从案上取过一枚烟球,约拳头大小,外裹桑皮纸,“里头杂糅了烟草末、砒霜、硫磺并十余味草药。点燃后烟气辛辣刺鼻,蝗虫触之即毙。用法也简单,只需在蝗群来路上每隔五十步设一燃点,形成烟障即可。”
说着又递过一卷书册:“这是注意事项。切记要选上风口,兵士需以湿布蒙面,事后及时沐浴更衣。砒霜虽量少,终究有毒。”
卢启仔细看了,赞叹道:“这法子比挖壕省力十倍。只是……您让我去治蝗,怕不只是为了灭虫罢?”
杨炯闻言一笑,指着他道:“就你机灵!”
随即敛了笑容,正色道:“治蝗是其一,其二要你收拢流民。如今灾荒连年,流民日众,若被有心人利用,又是祸端。
你要以工代赈,将精壮者编入行伍,老弱妇孺安置屯田。待秋后,便领着新募的兵往登州去。”
“登州?”卢启怔了怔。
“不错。”杨炯起身,负手踱至《四海勘舆图》前,指尖点在山东半岛尖端,“李宝的水师已初具规模,三桅海船造了二十余艘。只是他虽忠勇可嘉,却缺了统筹之才。你去了任登州指挥使,专司海事协理、港口兴建、水师粮饷诸事。”
卢启脸色变了变,忽然起身长揖:“王爷,我跟着您从长安打到西域,从未离开半步,这外放的差事……”
“糊涂!”杨炯转身,目光如电,“你难道一辈子在我麾下做个五品将军?男儿志在四方,登州虽偏,却是海路咽喉。
往后征西方、殖民美洲,哪一样离得开水师?”他缓了语气,拍拍卢启肩头,“你性子圆融,擅交际,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况且……”
杨炯压低声量:“水师日后必成国之重器,不能让李宝一人独掌。你去是制衡,也是襄助。这里头的分寸,你当明白。”
卢启默然良久,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领命!定不负王爷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