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杨叔心中先是一喜,能直达长公主天听?随即又是一沉:只是“或可一听”?且并未如汤臣般直接指派去处,只是让自己去“递条陈”?
这分明是觉得自己所言尚浅,不足以委以重任。
他强压着失落与一丝怨怼,再次躬身:“谢侯爷提点!学生定当用心撰写条陈。”
杨炯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端坐的梁氏兄弟。此二人乃名门之后,虽家道中落,然家学渊源深厚,气质沉静,颇有古君子之风。
杨炯语气和缓了些:“伯赞、叔赞,你兄弟二人,素以学问精纯着称。于这治道,又有何高见?”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由兄长梁伯赞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满是庄重:“回禀侯爷,学生兄弟以为,治国之根本,在于正人心、明天理。
《性理通义》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方今之世,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功利之说盛行,礼义廉耻渐丧。朝廷新政,虽意在富国强兵,然若一味重利轻义,重器轻道,恐失其本。”
他神情肃然,目光清澈而坚定。
弟弟梁叔赞接口道,语气更为急切:“正是此理!譬如这‘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说,虽有其可取,然过于强调事功,易使人沉溺于外物之求,忘却内心之修养!
‘存天理,灭人欲’,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正途。
若人人皆汲汲于功利,则官场必竞逐贪墨,民间必风俗浇漓。
学生观新政诸条,于提振工商、兴修水利、整饬军备,用力甚勤,然于敦教化、明人伦、兴礼乐、崇圣学,着力尚显不足。
学生之志,便是倡明儒学,兴复圣道,使天下士子皆知‘尊德性而道问学’,内修心性,外行仁义,如此则人心正,风俗淳,天下自安。
恳请朝廷广设书院,刊印圣贤经籍,使圣贤之道,光耀寰宇。”
二人所言,正是那心性义理之学,主张以道德教化统摄一切,将世风日下归咎于功利学说的兴起和对传统道德的忽视。
杨炯听罢,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吟片刻,方道:“圣贤之学,博大精深,尊德性,明义理,确为修身之本。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治国平天下,非仅靠书斋中的心性涵养便能成就。二位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立意高远。
可我不禁要问,那田间老农,终日劳作,汗滴禾下土,所求不过一饭一衣,使妻儿免于饥寒,此是其‘人欲’,是否当灭?
那戍边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所求不过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此亦是‘人欲’,是否当灭?
那商贾贩夫,走南闯北,担惊受怕,所求不过利市三倍,养家糊口,此‘人欲’,又是否当灭?”
梁氏兄弟被问得一怔。
梁伯赞谨慎道:“侯爷所言,乃人之常情,圣贤亦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此等常情,需以礼义节之,使其合乎天理,不至于泛滥成灾……”
杨炯摆手打断,道:“‘合乎天理’?何谓天理?民以食为天!百姓吃糠咽菜时,天理可曾管他饥寒?
将士浴血沙场,天理可曾保他不死?商贾货殖流通,天理可曾助他免遭盘剥?”
他语气渐重,直视两人,“二位饱读诗书,可知空谈天理人欲,而无视百姓生计之艰、将士报国之切、商贾营生之难,此理悬于空中楼阁,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新政重事功,非是轻道义,乃是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
国不强,则外寇欺凌,百姓涂炭,纵有万千圣贤道理,可能挡胡虏铁骑?民不富,则饥寒起盗心,礼义廉耻从何谈起?教化需有根基,这根基便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冤可申。
无此根基,一切高妙义理,皆如镜花水月。兴书院、刊经籍固然重要,然若只以此为先,而置农桑、水利、武备、财赋、律法于不顾,岂非缘木求鱼?天下学问之大之广,人之一生学也无涯!我等当兼容并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富国强民所用,方是正道!”
杨炯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却又紧贴现实,如疾风骤雨,将梁氏兄弟那套高大的道德理想主义批驳得立足不稳。他所举皆是实实在在的民生疾苦、国家困局,强调务实与根基的重要性。
梁伯赞陷入沉思,眉头紧锁,捻着颔下短须,反复咀嚼杨炯的话,心中那坚固的儒学壁垒似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梁叔赞则脸色微白,犹自不甘,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立足点,最终只是扶额轻叹,目光中充满了困惑与挣扎。
杨炯见二人沉默,知其心中已有所触动,此二子本质纯良,学问根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