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避雨。
姜璃寻来时,只看见他背影如碑,一动不动立于檐外,任冷雨灌透衣衫。她默默将油布伞撑起,却没有靠近,只是并肩站进了湿意里。
“你不怕病了?”她问。
“怕。”他答,“可更怕有一天,连害怕都忘了。”
两人静默良久,唯有雨打石阶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从远古走来,又向未来奔去。
忽然,铭心轮残骸发出一声轻颤,不是响动,而是一种近乎呼吸般的脉动。忆种虽已脱离本体,却未消散,此刻正悬浮于塔心深处,被一层薄薄的银光包裹,宛如沉眠的胚胎。那光芒忽明忽暗,似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姜璃皱眉:“它在感应什么?”
季明闭目凝神,左瞳青光缓缓流转,穿透雨幕,直探地脉深处。他的意识顺流而下,越过千山万水,最终停驻在东海之下??那里有一座沉没的古城,名为“归墟墟”,传说为上古铭记者最后的避难所。而今,这座城竟正在缓缓上升,其顶端浮现出一座通天石柱,柱面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皆以血书而成,历经千年海水冲刷仍未褪色。
“他们还活着。”季明睁眼,声音微哑,“或者……他们的执念从未死去。”
“你是说,地下还有完整的记忆网络?”姜璃心头一震,“比铭议会更早、更深?”
“不止是网络。”他摇头,“是‘母忆’??所有人类共通的原始记忆场域。我们以为自己是在重建,其实不过是唤醒沉睡的根系。而天庭真正恐惧的,从来不是我们记住了谁,而是我们终将触及那个源头:一旦所有人同时觉醒,便会发现,所谓生死、轮回、秩序,不过是一场被精心编织的遗忘仪式。”
姜璃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如此,那么自古以来的修仙体系、飞升传说、天庭律法,全都是建立在对“母忆”的封锁之上。修士追求断情绝欲,实则是切断与集体记忆的连接;飞升者渡劫成功,本质是通过洗魂炼魄,彻底剥离凡尘印记,成为天庭意志的延伸。
而铭议会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亡者正名,更是撬动整个仙道根基的一根杠杆。
“他们不会给我们时间。”姜璃低声道,“既然《安魂敕》失败,下一步必然是‘斩源’??直接摧毁母忆通道。”
“那就先一步进入归墟墟。”季明转身走入塔内,取出照命鉴最后一块完整碎片,置于掌心,“我需要下潜。”
“你疯了?”姜璃一把抓住他手腕,“那是禁地!历代试图进入者,无一生还。他们不是死于机关或妖兽,而是……被记忆本身吞噬。太多真相同时涌入识海,人会当场爆裂,连魂都留不下。”
“所以我不能一个人去。”他望向她,“我要你把我拉回来??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我已经开始遗忘自己是谁,你也必须记住我,并喊出我的名字。”
姜璃的手僵住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季明失陷于母忆之海,他的意识将分裂成千万片段,游荡在无数亡者的临终瞬间之中。他可能化作一个哭嚎的婴儿,也可能成为某个屠城的刽子手,甚至误认自己是律主转世。而她必须在万千幻象中辨认出真正的他,用声音凿穿虚妄。
这不仅是考验信任,更是挑战人性极限。
“如果我认错了呢?”她嗓音发紧,“如果我把别人当成了你?”
“那就让错误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他轻轻抚过她的脸,“《失名录》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完美,而是为了诚实。你可以错,可以恨,可以后悔,但你不能沉默。”
姜璃终于点头。
三日后,一场罕见的赤潮席卷东海。海水呈现暗红色,如同流动的血浆,而在潮头最前端,漂浮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正是归墟墟的入口封印。
野碑车早已等候多时。这一次,不再只是一辆车,而是七十二辆,来自九州各地,每一辆都载着一名继忆者,每人手持一枚微型照命镜,组成“引魂阵列”。他们不入海,只在岸边点燃青焰,齐声诵念《还名录》,以百万亡魂之力,短暂撕开空间裂隙。
季明身披铭文麻衣,腰缠十三道金链,链端分别系着十三孩童残念的信物:一枚铜铃、半截蜡笔、一只破鞋……每一件都承载一段不肯安息的记忆。姜璃则立于岸上最高岩,手中骨笔已融入血脉,化作一根由纯粹忆力凝成的红线,另一端紧紧缠绕在季明心口。
“记住约定。”她说,“三炷香内归来,否则我便斩线,让你永远留在里面。”
他笑了笑,纵身跃入赤潮。
刹那间,天地倒转。
季明感觉自己不是下沉,而是被吸入一张巨口。水流无声,却带着亿万种声音??哭泣、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