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端坐在龙椅上,将殿中百态尽收眼底。
他知道,驿站改革的诏书只是一道开战的号令,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帷幕。
这奉天殿的金碧辉煌之下,暗流已汹涌澎湃。
驿站改革的诏书,明黄的榜文,由快马飞递,张贴在从京师到各省府、州县的城门、驿站辕门最显眼处。
白纸黑字,朱砂印玺,昭示着皇权的意志,也预示着无数人命运的剧变。
距离京城三百余里的保定府清苑驿,坐落在一片衰草连天的野地里。
土黄色的围墙多处剥落,辕门上的木匾早已褪色开裂,“清苑驿”三个字模糊不清。
几间破败的瓦房便是值房和马厩。
驿丞赵有前,一个五十多岁、佝偻着背、脸上刻满愁苦沟壑的老头,此刻正死死攥着一张刚从府城抄录回来的驿站改革细则榜文,枯树皮般的手抖得厉害。
榜文上那“裁汰冗员三成以上”、“老弱疲沓者一概黜退”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完了…全完了…”赵有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淌下来,滴在粗糙的榜文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在这清苑驿干了快三十年,从跑腿的小驿卒熬成了驿丞,一辈子都耗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官道上。驿丞虽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却掌管着驿站几十号人的饭碗,也维系着他一家老小在清苑县城的生计。裁汰?他这把老骨头,还能去哪里?
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股冷风灌入。
驿卒刘二狗一头冲了进来,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此刻脸上全没了往日的油滑机灵,只剩下惊惶失措的惨白。
他刚从马厩喂马回来,身上还沾着草屑和马粪味。
“赵头儿!赵头儿!是真的吗?榜上都写了?真要裁人?!”刘二狗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我才顶了我爹的缺不到两年啊,家里老娘瘫在床上,妹妹还小…这…这要是裁了我,一家子可怎么活啊!”他急得原地打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赵有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写满绝望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值房里其他几个驿卒也围拢过来,个个面如死灰,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惊慌和愤怒。
“凭什么啊,咱们累死累活,风里来雨里去,就落这么个下场?”
“听说…听说裁人名单,府衙的师爷和驿站提调官说了算…这不明摆着要银子打点吗?”
“打点?咱们那点工食银子,连糊口都难,哪来的钱去打点那些黑心肠的官老爷?”
“这不是逼人去死吗?!”
有人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咽,有人靠着墙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漏光的破洞,有人则像困兽般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娘的!”一个叫王麻子的粗壮驿卒猛地一拳砸在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震得桌上的油灯跳了一下,“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不如咱们反了,去他娘的鸟皇帝,去他娘的狗官!”
“王麻子,你找死啊!”赵有前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站起来,厉声呵斥,随即又惊恐地看向窗外,压低声音,
“这话能乱说?!不要命了?!”他急促地喘着气,“反?拿什么反?就凭咱们这几把老骨头烂铁?官军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
王麻子被吼得一滞,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蹲下,抱着头不吭声了。
值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刘二狗看着眼前绝望的景象,又想起家里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裁撤…没了这份差事…那点微薄的工食银…家里的药钱…妹妹的口粮…全都没了!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和绝望攫住了他,他猛地推开围拢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出值房,冲向马厩旁边堆放杂物的那间破土屋——那是他睡觉的地方。
“二狗!二狗!你去哪?!”赵有前嘶哑地喊着,想追出去,却感觉两腿发软动弹不得。
他颓然坐倒在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油腻腻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发硬的杂粮饼子和一个小小的、黑黢黢的粗陶瓶。
他拿起那个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飘散出来。
这是他很久以前就备下的,一种给牲口治泻肚的土药,据说人喝了,穿肠烂肚,痛苦万分。
他原本想着哪天实在熬不下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赵有前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粗陶瓶,浑浊的泪滴在瓶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门外阴沉的天,又看看手里这能终结一切痛苦的毒药,眼神由痛苦挣扎,渐渐变得一片死寂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