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树牢里传出响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缚魂鬼们竟应和着节奏,抬脚随之踏步。
大鬼们见着此幕,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抛下了李长安,丢下了鬼王,捷疾使者倒拽铁叉慌张腾空便走;夔魖使者身形一晃,已了无影踪;夜啼使者们尖叫着撒开双脚,却被龙子龙女们嬉笑拦下;破法使者纵身欲去,被野婆神用最后气力,缠住手脚;呼啸使者连滚带爬、翻墙遁走;玄华使者紧随其后,但它的躯体腐烂得太厉害,刚迈出脚步,双腿便齐根朽折。
而在缚魂鬼这头。
它们的脚步初时散乱,但很快就变得齐整,与鬼王在树牢中传出的震响合二为一时。
李长安忽的惊觉,地上的一切,泥巴、石块、木头、瓦片、尸骨,都在齐齐跃动,好像大地成了一面鼓,缚魂鬼们的双脚成了鼓槌。
在鼓声中。
“嘿~哟~”
树牢里传出鬼王拉得长长的呼喊,声音艰涩得仿佛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从两片砂纸里磨出。
缚魂鬼齐声踏步,大地跃动,这一刻,它们已扭曲畸变的声带重新发出了人声。
初时含混,继而清晰。
“山是铁哟,地是钢。
打不完的石塘,敲不穿的荒!
海水泡烂筋骨皮。
血汗滴穿石头桩!”
踏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大地顿从鼓面变作怒海,入目处,非但院子,整片山地都在抖动,土浪汹涌翻腾,一时垒起作山丘,一时又深陷作坑谷。
李长安在狂涛中苦苦支撑,哪里还管的着什么厉鬼、鬼王,只看着正殿废墟被颠上半空,断作数截,旋即,又被吞入谷底,挤压成团;又看见龙子龙女们拖着夜啼使者分身,大笑着冲上浪头,又尖叫着栽入谷底,嬉闹得不亦乐乎,然后个个消失无踪;看得万年公不断自“海”中伸出根须,苦苦在浪涛中维持着树牢。
再听到。
“嘿~哟~”
鬼王再度长嘶,从艰涩变作凄厉的哭腔。
缚魂鬼踏步相和:
“工头的鞭子噼啪响哟,
工钱变作烂谷糠!
娃儿饿成一张纸,
婆娘埋进乱葬岗!”
翻涌的泥涛石浪迸出数不尽的刀枪剑戟。
那臭发使者脚步太缓,落在了波涛中,方才用毛发将自己裹成个臭毛球在其中颠簸才得幸免,现在刀枪剑戟四起,顿将那些臭毛绞烂割碎。
而在一切的中心,树牢亦被绞烂,鬼王脱困而出,仰天怒吼。
“嘿~哟~”
缚魂鬼们踏步再和,见得它们身躯有黑气不住散逸,原来在风中作歌的从来不是喉咙,而是它们消散的魂魄。
“铁锤砸向天灵盖哟——
脑壳迸出火星光!
钩子划烂心肝肺。
骨头渣子作刀枪。
日日哭啸化血雨。
夜夜索命黑心肠。”
缚魂鬼们踏步渐渐变得重而缓,大地也不再那么剧烈的起伏变化,只裂开无数大可吞屋宇、小可食人畜的口子,不住开合,把泥土作血肉,把砾石作牙齿,吞食咀嚼地上残留的一切事物。
李长安几经厮杀,又几经搏“浪”,已然精疲力尽,终于不慎坠入裂口,砾石如利齿四合之际,万年公最后的根须从地底钻出将他托出裂口,自己却被咀嚼得稀烂。
大地之上。
缚魂鬼们扯开符布,任由魂魄消散,纵情踏歌。
“踏不平!
踩强梁!
去他娘的神仙佛祖阎罗殿。
不如人间作鬼强!”
最后齐齐一踏,却落地无声,原来它们的魂魄已然消散得只剩薄薄的虚影。
大地微微颤鸣,好似饱足后打了个嗝,彻底归于平静。
…………
结束了?
破破烂烂的李长安呆滞地跪立在地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道观、森林、溪流、山石、花草……都已荡然无存,入目,唯余平整的大地。
是的。
平整。
这处山腰,这大半座山峰。
山脚被抬升,山顶被压平,无需沧海桑田,只需一曲踏歌,山峦已改换了形貌化为台地,向前可见连云的悬崖,向后可见耸立的峰墙,而台地上更是被压平夯实为一整面硬土,有大小不一的缝隙在其中蔓延。
怪不得十三家忌惮鬼王,要是让它狂性大发,在钱塘地下撒这么一次疯……李长安的目光不由落在这方新造高台唯一耸立的身影上。
鬼王又从形销骨立变回那副肉山模样,甚至看来比之前更痴肥几分,他仰着头保持着那副在“波涛”中引吭高歌的模样,双眼却有血泪如泉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