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林的院落里,梧桐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叶。
李宇轩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份五天前的《人民日报》。报纸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他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像是在与那些铅字背后的人对话。
“解放海南岛战役大规模展开……”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标题,目光停留在“海南岛”三个字上。那里曾经是他在第三次长沙会战后短暂休整过的地方,他还记得那咸湿的海风,记得琼崖纵队那些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员——那时他们还是敌人,如今却已成为解放海南的主力。
“景公,您在这儿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宇轩没有回头。
“刘所长。”李宇轩合上报纸,微微颔首。
刘广志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看他手中的报纸:“海南的仗,打得不容易啊。渡海作战,咱们没有多少经验。”
李宇轩抬眼看了看他,沉默片刻:“琼州海峡最窄处不过三十公里,但风急浪高。当年日本人也没能在海南站住脚跟,很大原因就是补给线太长,海上运输困难。”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但刘广志没有介意,反而点头道:“是啊,所以这次四野准备了很久。木帆船改装的炮艇,夜渡偷渡,听说还有您的学生……”
话说到一半,刘广志也停住了。
气氛有些微妙。
李宇轩望向远处高墙上的岗哨,阳光照在哨兵的枪刺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的学生——多少黄埔出身的将领,此刻正在海峡两岸的不同阵营里,指挥着同一场战役。
刘广志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院墙外传来了广播声,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内容,但能分辨出是庆祝五一劳动节的宣传稿。
“今天五一了。”刘广志说,“城里很热闹,游行的队伍从长安街一直排到天桥。”
李宇轩点点头。他想起了1908年在柏林过的第一个五一节,那时他还是个十多岁的青年,和几个留德同学挤在工人集会的角落里,听着那些激昂的德语演讲,半懂不懂,却热血沸腾。
“第一次全国经济保卫工作会议也在五月开。”刘广志继续说道,“华夏要稳定物价,打击投机,这些都是新课题。”
“战时经济到和平经济的转型,从来都不容易。”李宇轩说。
他说这些时,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但刘广志知道,这位“景公”和罗斯福的私交匪浅——1938年武汉会战时,正是通过李宇轩的私人关系,美国第一批对华援助才能那么快到位。
“您的经验很宝贵。”刘广志真诚地说。
李宇轩摆摆手:“经验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经验太多的人,容易固于成见,看不见新事物的生机。”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穿着囚服的人被管教干部带出来放风,他们看见李宇轩,都远远地点头致意,有人低声称呼“主任”,有人喊“景公”。
李宇轩一一回礼,动作从容,没有半分窘迫。
“那位昨天来电话了。”刘广志忽然压低声音说,“问起您的近况,说如果方便,他想月底过来看看。”
李宇轩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总是这样,”他轻声说,“念旧。”
“老大也说,等海南解放了,要请您去他那里坐坐,喝喝茶。”
“刘所长,”李宇轩忽然开口,“我想给一个人写封信。”
“按规定,您所有的通信都需要审查。”
“我知道。我想写给他,通过正式渠道。”
刘广志愣了一下:“您说。”
“我想建议,在解放海南后,妥善安置岛上的国民党军眷属,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海南孤悬海外多年,很多家庭的男人已经战死沙场,剩下的人……”他顿了顿,“都是华夏人。”
刘广志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会向上级转达。”
“多谢。”
时间结束了。李宇轩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朝宿舍走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功德林斑驳的砖墙上。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刘广志说:“对了,如果《婚姻法》的宣传材料有多余的,能不能给我一份?我想看看。”
刘广志惊讶地看着他。
李宇轩难得地露出一个微笑:“我的字‘景行’,是段之泉取的,出自《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今天的华夏在推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恐怕要感慨时代真的变了。”
那天晚上,李宇轩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阅读着新颁布的《婚姻法》。
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婚姻制度。实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
他的目光在“一夫一妻”四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他想起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