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试图将那些不愉快的消息——九爷遇刺、朝廷即将召回他一直笼络的同学、以及东海岸的混乱——暂时抛在脑后。
陈九在床前,交代他不必留在旧金山,和阿福一起先以学业为重,大学毕业后去远洋贸易公司做事。
他强迫自己回到那种“天之骄子”的生活节奏中。课堂、图书馆、棒球场、学生公寓里的聚会……
依然是那个开朗活跃、善于交际的陈明。
他甚至在一次由耶鲁中国留学生自发组织的“思辨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演说,
内容是关于“如何将西方科技与东方体系相结合,以振兴国家”。
他的演说赢得了不少掌声,尤其是那些比他更年轻、对国内复杂局势了解不深的学生。
“阿明讲得真好!”一个低年级学生忍不住说,“要是回国,必是栋梁之材。”
陈明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虚浮。
他知道阿福没有来参加这次聚会,也知道陈安已经悄然离开,返回了那个血与火的世界当刽子手。
他身处阳光明媚的校园,却仿佛能闻到远方旧金山和纽约弥漫的血腥味。
随着读书渐多,他越发不认同陈九的手段和目的,和留美学生交往日久,在美国的校园里受歧视日久,他更能体会到一个强大国家在背后的感觉。
华人总会也好,致公堂也罢,终究是无根之水,终究是美国人眼中抱团取暖的民间团体,一点政治能力也没有,谈何争取自己的权益。
要想海外乃至本土的华人自强,更需要一个发自国内,团结四万万同胞的政府。
他继续读书,继续社交,继续扮演着留美学生的典范。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无忧无虑的心境已然破裂。
他开始更频繁地阅读从旧金山寄来的一系列国内外的报纸,开始更关注国会山上关于排华法案的辩论,开始意识到,他所渐渐清晰的自强之路,可能布满了荆棘与岔路。
书本上的知识,似乎与那个遥远而真实的残酷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他能看见,却难以触摸,更不知如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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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的选择更为彻底。
他几乎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业之中。
法律、经济、历史……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一切所能学到的知识。
他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面前摊开的或许是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释义》,或许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但他的思绪时常会飘远。
他思考着汤姆·李(李希龄)在纽约建立的“黑金秩序”,思考着斯坦福这些加州巨鳄的贪婪与算计,思考着清廷的防汉与在国际上的摇摆,更思考着陈九从古巴出来后一路的布局。
他清楚地知道,陈明那种试图融入并学习利用美国体系的方式,以及陈安那种镇压肃清一切的手段,都各有其局限。
这个时代洪流太过汹涌,非一族一派之力可以硬撼,也非单纯的血气之勇可以平息。
他需要更强大的武器——不是枪炮,而是规则、国际局势,大国博弈和隐藏在幕后的运作力量。
他隐约感觉到,未来的争斗,将在法庭、在议会、在金融市场、在国际条约的谈判桌上展开,同样也会在黑暗的巷战中持续。
他读书,不再仅仅是为了学问,更是为了寻找一种能够支撑起陈九所图谋的那个“新秩序”的基石。
当陈明在聚会高谈阔论时,阿福在图书馆奋笔疾书;当陈安在东海岸以血洗血时,阿福在分析美国宪政的漏洞与商业法的边界。
他们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一个试图维持表象的光鲜,一个沉入黑暗执行铁律,一个则潜入知识的深海,试图锻造出足以定鼎未来的重器。
东海岸的风云因陈安的到来而暗流汹涌,纽黑文的校园里,两颗年轻的心也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朝着未知的方向,悄然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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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县城,
海风吹拂着少年孙文额前的碎发。
他攥紧母亲粗糙的手,目光掠过岸边破旧的小帆船,
“帝象,此去檀岛,不可以再像家里这样顽皮了,知道吗。路上不要乱跑。”
“你兄长德彰15岁就出洋做工,如今在檀香山挣得一份家业,来信还说如今得华人总会庇护,始得安稳,咱们到了你要尊敬兄长知道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
母亲分了一个小包袱塞进他怀里,里面是几件干净衣衫和书本。她的眼角布满细纹,望向儿子的眼神混杂着担忧与期盼。
孙文用力点头,胸腔里却涌动着难以名状的兴奋。
他早已厌倦了私塾里摇头晃脑的诵经声,更憎恶村中胥吏盘剥农户的嘴脸。
帆船在颠簸中驶向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