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也不敢跑快了,怕挨警察骂,改成慢走。
陈九索性下了车步行,沿途看着。
“几位老爷看见没,”
落后陈九两步的车夫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鄙夷,“跟广州沙面那帮番鬼一个德性,占了最好的地方,还要本地人给他们当狗。”
给陈九拉车的车夫闻言,苦笑一声,接茬道:“几位老总,这些年,明治天子搞维新,什么都学西边的。可这国门是让美国人的炮舰轰开的,骨子里还是怕。洋人在这租界里,就是太上皇,他们的地盘,连日本官府都管不了。”
他话锋一转,指着远处一片冒着黑烟的区域:“不过,这倭人也确实有股狠劲。您看那边,是他们自己建的缫丝厂和造船厂。听说为了学技术,把祖宗的基业都卖了,也要把后生送去西洋留学。这几年,港口里挂着太阳旗的船,是越来越多了。”
下了山手,几人又上了车,人力车穿过几条杂乱的街巷,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前面就是唐人町了。”车夫喊了一声。
只见一排熟悉的建筑混在日式建筑其中。
日语和英语的嘈杂被熟悉的乡音取代,街道两旁尽是两层小楼,挂着“致源号”、“四五六饭店”等招牌幌子。
穿着长衫的账房先生在柜台后拨打算盘,伙计们则在门口招揽着生意。
“看着是热闹,”陈九的目光扫过街上的行人,“脸色却不好看。”
车夫叹了口气:“老板好眼力。热闹是热闹,可都是些小本生意。以前这横滨的进出口贸易,十成里有八成要经咱们华人的手。咱们懂行情,也懂洋文。可现在,日本人自己开了洋行,学精了,处处排挤咱们。就说这码头的活计,以前都是咱们广帮的兄弟在做,现在全被他们抢了去。官府也三天两头来找麻烦,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天色渐晚,十一月的海风带着寒意。
陈九见街边有家名为“会宾楼”的饭馆,门面干净,便让车夫停下。
“辛苦一天了,跟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吧。”陈九对那车夫说道。
车夫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板,这……不合规矩。”
“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陈九淡淡一笑,“出门在外,都是同胞。”
车夫这才手足无措地跟着他们进了饭馆。
饭馆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几道家常的广东小炒,一壶温热的花雕,驱散了众人身上的寒气。
席间,陈九得知车夫姓周,叫阿才,四年前跟着同乡从新宁过来,本想在贸易行里做个伙计,没曾想生意败落,只能靠拉车勉强糊口。
“像我这样的,在横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阿才喝了口酒,话匣子便打开了,“来的时候都想着发财,来了才知道,这地方看着挺好,可咱们华人想站稳脚跟,比登天还难。日本人把咱们当眼中钉,西洋人把咱们当苦力。两头受气。”
“就没想过抱成一团,跟他们争一争?”梁伯问道。
阿才苦笑:“怎么没想过?可人心不齐啊。广帮、闽帮、三江帮,各做各的生意,有时为了抢码头、抢货源,自己人还跟自己人打呢。前几年还好,大家都有钱赚。现在生意不好做,更是打成一团。”
陈九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饭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周阿才。
名片是卡洛专门为他设计的,十分简洁。白色的硬卡纸上,一面用英文印着“Pacific Fisheries & Trading Co., Director, ”,另一面则是中文——“太平洋渔业贸易公司 董事 陈兆荣”。
阿才不识洋文,但那几个汉字却让他心头一震。
一个华人,当渔业公司的董事?
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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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阿才沉默了许多,不敢轻易开口。
等到了码头,陈九塞了钱给他,
“横滨我还会再来,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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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悠长的汽笛长鸣,宣告这艘钢铁巨兽即将再度启航,
准备登船的旅客们早已在码头上汇成了几股泾渭分明的人潮。
头等舱的舷梯铺着地毯,宾客非富即贵,三等舱的入口则拥挤不堪,大多是华工和一些商人,也有些底层白人,即将被塞进底舱。
而二等舱的通道,则走着一群自认为已经抓住了时代脉搏的“体面人”。
林兆祥便是其中之一。
他穿着一身普鲁士蓝西装,脚下的牛皮鞋擦得锃亮。
作为在横滨经营着“通达洋行”的贸易商人,他自认为早已摸透了与洋人打交道的规则,在这座东西交汇的城市里算得上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