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目标,根本上就不一样!地主们害怕革命太过彻底,会革掉他们自己的命。所以他们反对戈麦斯将军向西进军的焦土战略,甚至在背后掣肘,最终导致塞斯佩德斯总统被罢免,惨死在西班牙人的枪下。一支连要不要摧毁敌人经济命脉都无法达成共识的军队,一支内部充满了阶级猜忌和利益算计的军队,它怎么可能赢得最终的胜利?”
“我看到的,是地主和农民利益相悖互相猜忌、奴隶们被仇恨和解放同胞支撑着作战,那些文化人过于理想主义….”
“今天的胜利,不过是戈麦斯将军用无数人的性命,强行扭转了一次颓势。但这改变不了根本的矛盾。只要这个矛盾存在一天,这场独立战争就注定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消耗战。他们可以打十年,二十年,最终的结果,也只可能是两败俱伤,或者……被一个更强大的第三方,坐收渔利。”
“如果不改变阶层之间的矛盾,即便是胜利了,未来也会重蹈覆辙。”
陈九的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广阔的加勒比海之外,是另一个庞然大物。
“他们能赢得一场战斗,但他们赢不了这场战争。”
他最后总结道,“因为他们还没有想明白,一场真正的革命,要推翻的,不仅仅是插在城堡上的那面旗帜,更是支撑着那座城堡的、看不见的地基。”
“阿吉,假如有一天我们要做同样的选择,我们拆除了现在城堡的地基之后,又会选择打下怎样的地基?”
阿吉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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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港的海风吹拂着龙旗的旗角。
陈兰彬刚刚结束了在马坦萨斯省最后一座种植园的调查取证,身心俱疲。
随行的西班牙官员一路上都挂着彬彬有礼的假笑,安排的食宿也极尽奢华,但那笑容背后,是无处不在的监视与阻挠。
他们看到的,永远是庄园主们精心布置过的“模范工棚”,遇到的,永远是那些被提前训诫过、只会点头称是的“听话”华工。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严密的控制下,真相的碎片,依然像无法被掩盖的血迹,从每一个角落渗透出来。
陈兰彬一行返回船上。
近百名被他们以各种名义“赎买”或解救出来的华工,如今就安置在这艘船的底舱里。他们是此次调查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船舱的门一打开,恶臭便扑面而来,熏得陈兰彬身后的几名随员连连后退。
陈兰彬却面不改色,他提着一盏马灯,亲自走了进去。
马灯的光线,照亮了一张张麻木、残缺、惊恐的脸。
这里就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一个角落里,一个老者正蜷缩着,低声呜咽。
他的十根手指,只剩下了三根。陈兰彬认得他,那是在一座糖厂的锅炉房里发现的,因为一次操作失误,他的双手被卷进了滚烫的机器,庄园主甚至懒得为他医治,只是任由他的伤口腐烂、坏死。
另一边,一个年轻人正呆呆地望着舱壁,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距。他的背上,是一道道纵横交错、如同田垄般隆起的鞭痕,有些地方的皮肉已经和破烂的衣服粘在了一起。
陪同的马福臣低声告诉陈兰彬,这个年轻人曾经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被监工用浸了盐水的牛皮鞭活活抽打了一百下,人虽然没死,但魂已经散了 。
陈兰彬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他看到了那些在调查报告中被记录下来的、冰冷的词汇,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触目惊心的血肉。
“耳朵被割掉”、“牙齿被打落”、“皮肤被撕裂,血肉被切割”……
他甚至看到了一个双眼被挖去的人,正由同伴喂着一点稀粥。他想起了那份证词,那个华工因为不堪忍受监工的虐待,出言顶撞,结果被活活挖去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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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您看到的,还不是全部。”
“那些最惨的,您已经看不到了。他们要么跳进了熬糖锅,要么在甘蔗林里上了吊,要么,就被活活折磨死了。从1847年到现在,来了十四万同胞,如今还活着的,不到六万。大人,这不是在做工,这是在给西人的机器填命啊!”
陈兰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饱读诗书,历经宦海沉浮,自以为见识过人间的种种疾苦。
但眼前的这一幕,却彻底击碎了他作为一个士大夫的所有认知与尊严。
他原以为,自己此行,是代表天朝上国,来为一群“化外之民”申饬公道。
可现在他才明白,他面对的,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针对自己同胞的、系统性的种族灭绝。而那个他为之效忠的“天朝”,在这场屠杀面前,却长期保持着一种可耻的、麻木的沉默。
他想起了陈九。
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在华人总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