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博州。
烈日炙烤着刚刚重新丈量过的田亩,新立的田界石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也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朝廷派来的清丈使,正带着胥吏和少量州兵,与一群当地豪强及其荫庇的佃户、部曲对峙。
“王员外,这三百亩上田,田契上仅有百亩,另外两百亩作何解释?”清丈使手持新勘验的鱼鳞图册,语气冷峻地询问面前一个身着绸衫、面色阴沉的中年乡绅。
那王员外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天使明鉴,这多出的田亩,乃是荒地开垦,尚未及登记造册……”
“荒地?”清丈使冷笑一声,指向田埂边几株需数人合抱的古树,“此等古木林立之地,你说是荒地?再者,据本官查访,此田历来由刘姓佃户耕种,租子却大半交予你王府,可有此事?”
王员外脸色一变,强自镇定:“天使休要听信刁民胡言!这田产之事,历来如此,岂能因朝廷一道政令便轻易更改?我王家在博州立足数代,岂容……”
“岂容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众人回头,只见崔佑甫不知何时已来到现场,他一身朴素的官袍,目光如电,扫过王员外及其身后那些手持棍棒、面色不善的家丁,“岂容尔等藐视国法,隐匿田产,对抗新政?”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王员外:“朝廷推行两税,旨在均平赋役,使民得安生。尔等豪强,平日倚仗权势,侵吞民田,逃避税赋,已是罪过!如今朝廷法外开恩,只令尔等据实申报,补缴税款,既往不咎,已是仁至义尽!尔等非但不知感恩,竟敢聚众抗法,意欲何为?莫非想效彷田承嗣,落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吗?!”
崔佑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凛然正气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尤其是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员外心头。他想起被槛送长安、生死不知的田承嗣,想起那些被清算的魏博旧将,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崔……崔观察息怒……小人……小人不敢……”王员外声音发颤,连忙挥手让家丁退下。
崔佑甫冷哼一声:“不敢最好!即刻将隐匿田产据实上报,按律补税!若再敢阳奉阴违,或煽动民众,阻挠清丈,休怪本官尚方宝剑无情!”
类似的情景,在魏博、乃至成德、卢龙的新政推行区,时有发生。旧有的利益格局被打破,豪强们自然不会甘心。他们或软磨硬泡,或贿赂胥吏,或煽动无知乡民,试图阻挠新政。但在崔佑甫、以及朝廷派往各地的能吏干员的铁腕手段和坚定决心面前,这些抵抗大多被迅速瓦解。新政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开始深深植入河北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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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杜丰的视野并未局限于河北一隅。他深知,内部的腐朽往往比外部的敌人更具破坏力。借着河北新政暴露出的问题,一场针对朝廷内部吏治的整顿风暴,在杜丰的授意下,由凌素雪的“察事司”和刘晏主持的考功司(吏部下属考核机构)联合掀起。
一份份弹劾奏章和密报,被摆上政事堂的会议桌。
“工部虞衡司主事,在督办河北军械输送中,虚报损耗,贪墨钱粮……”
“刑部一名侍郎,其族侄在魏博利用其影响力,包揽讼词,干扰地方司法……”
“御史台某御史,此前多次为河北某豪强转圜说情,收受厚礼……”
“甚至……门下省一名给事中,在审议有关河北漕运改革的敕书时,故意拖延,似有掣肘之意……”
这些被揪出的官员,背景各异,有的甚至是所谓的“清流”或“世家子弟”。杜丰的处理,依旧果断而冷酷。
贪墨者,革职查办,家产充公,流放边远;徇私者,视情节轻重,或贬谪,或罢黜;掣肘者,调离要害部门,明升暗降。杜丰毫不手软,他要借这个机会,彻底清洗官僚体系中那些阻碍改革、腐败无能的朽木,为新政的推行扫清道路,也为代宗皇帝,为自己,打造一个更高效、更忠诚的执行团队。
这场整顿,在朝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人拍手称快,认为杜尚父雷厉风行,澄清吏治;也有人暗中非议,认为其手段酷烈,有揽权专断之嫌。但无论如何,经过这番洗礼,朝廷的政令运转,明显变得更加顺畅,反对新政的声音,至少在明面上,沉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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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内外紧逼、公务繁剧的间隙,杜丰也并非全然沉浸在权谋与政务的漩涡中。偶尔,他会在夜色深沉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尚父府。
府内,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柳明澜会细心地为他备好清淡的夜宵,撤去他沾满尘土的官袍,换上舒适的常服。她很少主动询问朝堂之事,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或者说些“兴业社”在协助新政、筹建水师过程中的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