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作为促成弭兵的“易圣”,虽在楚国高层心中评价复杂,仍被奉为座上宾。然而,此刻他坐于华殿侧席,面沉如水,与周遭的喧腾奢靡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算筹,冷静而残酷地丈量着眼前这场盛世欢宴背后的巨大空洞。
奢靡之海:
酒池:殿中并非寻常酒樽,而是凿地引水,注满上等黍米酿造的醇酒!池宽十丈,深可没膝,碧绿的酒液在无数青铜灯树的映照下,荡漾着琥珀色的流光。池中竟有数叶轻舟,舟上美人仅着轻纱,以玉碗舀酒,娇笑着泼向池边醉醺醺的贵族。酒香混合着脂粉气,浓烈得令人窒息。一名身着朱衣的庖正(掌管王宫饮食的官吏),面有菜色,小步趋近令尹子重(屈建因事稍离,子重主持宴会),低声禀报:“禀令尹,今日酒池耗……耗粟米三万石有奇……”周鸣耳力极佳,闻之,瞳孔骤缩。三万石粟米!这数字在他脑中瞬间换算——足供楚国北部边防三万精锐大军十日之饷!
肉林:大殿两侧,并非装饰性的屏风,而是树立着数十株巨大的、以青铜为枝干的“肉树”!树枝上并非花果,而是密密麻麻悬挂着烤炙得金黄流油的全羊、整鹿、肥豚!油脂滴落在下方的炭盆中,发出“滋滋”的爆响,升腾起阵阵浓烟与焦香。仆役持利刃穿梭其间,随时割取最肥美的部位,盛于金盘玉碟,流水般送至各席。殿角堆积如山的兽骨,散发着隐隐的腥膻。
金辉刺目:最令人炫目的,是那无处不在的金!贵族们佩金玉,着金线锦袍;侍女捧金樽,执金勺;连殿中支撑的巨柱,也以金箔包裹,在灯火下反射着刺目的、令人晕眩的光芒!令尹子重显然是宴会的中心,他正得意洋洋地向楚王及众卿展示一套新铸的宴饮金器——九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瑞兽金樽。一名须发皆白、显然来自工坊的老冶匠,作为“献宝人”匍匐在侧,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反而透着深深的忧虑与疲惫。当子重拿起一只金凤樽炫耀其分量时,老冶匠浑浊的眼睛,下意识地、极快地瞥了一眼周鸣,枯瘦的手指在袍袖下,极其隐晦地比划了一个数字——“千”!周鸣瞬间了然于心——熔铸这些华而不实的金器所耗费的黄金,足以锻造千柄吴国式样的锋锐战戈(吴钩)!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编钟奏响着和平的乐章,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飞。觥筹交错间,是贵族们醉意朦胧的夸耀与阿谀。
“大王洪福!弭兵一成,天下归心!晋人慑服,吴蛮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一位大腹便便的宗室亲王举杯高呼。
“正是!正是!我大楚威加海内,正该享此太平!令尹大人这套金樽,祥瑞天成,正合此盛世气象!”另一位卿大夫谄笑着附和子重。
“酒池肉林,金玉满堂!此方显我大楚泱泱气度!”醉醺醺的笑声此起彼伏。
周鸣坐在角落,如同置身于一场荒诞而危险的梦境。他面前案几上精致的漆器食盒未曾开启,杯中清酒也未曾沾唇。他的手指,蘸着杯中冰冷的酒液,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无声地、快速地书写、演算着。没有算筹,没有玉板,只有酒液划过的湿痕,瞬间又被空气蒸发,留下无形的轨迹。
他在构建一个模型。
一个关于这个庞大帝国腐朽加速度的模型。
变量在脑中飞速输入:
奢靡速率(LuxuryRate,dL/dt):酒池日耗三万石粟→军粮转化率→dL/dt=K1(极高正增长)
边备衰减(BorderDecay,dB/dt):北境裁军依函数进行中,南境因吴国威胁本应加强,然郢都奢靡,军费挪移,将士怨怼→训练松弛,武备更新停滞→dB/dt=-K2(负增长)
时间(t):从此刻开始累积。
模型的核心公式在他心中成型:
亡国风险R=∫(dL/dt×|dB/dt|)dt
(亡国风险R等于奢靡速率dL/dt与边备衰减绝对值|dB/dt|的乘积对时间t的积分)
这个积分意味着什么?奢靡的速率越快,同时边备衰减得越厉害,两者形成的“腐朽合力”对时间的累积效应就越恐怖!如同滚下山坡的雪球,初始的微小偏差,在重力加速度下,随时间累积会变成毁灭性的雪崩!
酒液在案面蒸发,周鸣心中的推演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他仿佛看到:
代表国库储备的巨大沙漏,正被酒池肉林疯狂抽取,流沙如瀑(dL/dt极大)。
象征边防力量的铜墙铁壁,因缺乏“金铁”(军费)与“粟米”(粮饷)的浇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剥落、变薄(dB/dt负值)。
而在这二者相乘形成的、不断扩大的“腐朽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