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来的,个个都念着卫鞅的好。就连栎阳的百姓,提起商君,都比提起他这个新君要恭敬几分。
父亲曾说,卫鞅是国之利刃。可利刃握在别人手里,再锋利,也让人不安。
“相邦的意思,寡人懂。”嬴驷终于开口,声音缓和了些,“那些流言,寡人不会信。新法还要继续推行,秦国的强盛,离不开相邦。”
卫鞅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又带着点苍凉:“君上,臣老了。”
嬴驷一愣。
“臣今年已经五十有二了。”卫鞅伸出手,那双手曾握着笔写下秦律,曾握着剑巡视边境,此刻却微微发颤,“精力大不如前。前些日子去视察渭水工地,不过走了半日,就累得喘不上气。”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臣想,是时候退居幕后了。把朝堂的事,交给年轻人去做;把军中的事,交给君上信任的将领去管。臣只想回商於之地,编修秦律,把这些年的变法经验整理成册,也算给后世留个念想。”
嬴驷的心猛地一跳。他从未想过,卫鞅会主动提出退隐。这个像打不倒的铁人一样的男人,竟然也会有累的一天?
“相邦……”
“君上莫急着拒绝。”卫鞅打断他,“臣不是要立刻就走。新法还有几处要完善,南郡的水渠明年才能完工,军中的新训练法也才推行了一半。臣会再留三年,把这些事都安顿好,再把合适的人选推荐给君上。”
他看着嬴驷,眼神无比真诚:“臣只想让变法之路走得更稳些。君上年轻,有魄力,比臣更懂如何平衡朝堂,如何驾驭人心。臣退下去,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新法是秦国的法,不是卫鞅的法;强盛的是秦国,不是卫鞅。”
嬴驷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卫鞅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如果卫鞅真能主动放权,那自然是最好的。既不用担上诛杀功臣的名声,又能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可卫鞅说的,是真心话吗?还是以退为进?那些老贵族说的,会不会有几分道理?万一卫鞅退到商於,凭借那里的封地和民心,暗中积蓄力量……
“相邦的心意,寡人领了。”嬴驷站起身,走到卫鞅面前,亲手扶起他,“但退隐的事,暂且不提。秦国离不开你,寡人也离不开你。”
他拍了拍卫鞅的肩膀,语气无比恳切:“那些流言,寡人会彻查清楚,给相邦一个交代。谁要是敢在背后搞鬼,寡人定不饶他。相邦安心做事便是。”
卫鞅看着嬴驷眼中的“真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这番话,不过是安抚。那层疑虑,就像宫墙上的青苔,看似被扫掉了,根却还在土里,只待一场雨,又会蔓延开来。
“臣,谢君上信任。”卫鞅躬身行礼,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走出宫室时,秋风更烈了。卫鞅裹紧了朝服,却还是觉得冷。他抬头望向天空,一行雁阵正往南飞,排得整整齐齐,像是被谁用墨笔描过一样。
当年他入秦,也是这样一个秋天。那时他心里装着的,是“强秦”两个字,纯粹得像块水晶。如今水晶还在,只是外面蒙了层灰,擦不掉,洗不净。
“相邦。”景监在宫门外等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怎么样?”
卫鞅摇了摇头,没说话。
马车碾过落叶,发出咯吱的声响。卫鞅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他知道,这场风波,不会就这么过去。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那些磨得锋利的刀,都在等着一个机会。
而他能做的,只有守着新法,守着秦国,像当年在河西战场上一样,一步也不退。哪怕背后是万丈深渊。
宫室里,嬴驷看着卫鞅离去的背影,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走到案前,从一堆奏疏下抽出那封匿名信。信纸已经有些发皱,上面的字迹歪斜,却字字像毒刺:“卫鞅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商於之地俨然国中之国。若不早除,必成大患……”
他捏着信纸,指节泛白。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了个旋,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催促。
兰香依旧袅袅,可那股铁锈味,却越来越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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