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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灯里的油渐渐少了,灯芯爆出一串灯花,噼啪轻响。他忽然想起卫鞅前日递上的密折,说旧贵族正在暗中联络,甘龙的门生已去了楚国,公子虔的家臣往魏国送了密信,“若君上动摇,列国必趁机来犯”。卫鞅在密折里说:“臣愿以性命担保,新法可保秦强,但若半途而废,不出十年,秦必复为列国鱼肉。”卫鞅的字总是力透纸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看久了,竟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可公子虔也托人带话,说卫鞅在军中培植亲信,车英、景监都唯他马首是瞻,前日河西守军操练,卫鞅的将令比王命先到半个时辰,“君上刚登基,权力未稳,若不除卫鞅,恐成傀儡。”这话像根刺,扎在驷的心头。他做太子时,因触犯新法,被卫鞅罚去宗正寺闭门思过三月,那时卫鞅站在殿上,目光冷得像冰,说“法不避太子”,全然不给情面。如今想起那眼神,他还觉得后颈发寒。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冲撞,像两群野兽在撕咬,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抓起案上的玉圭狠狠砸在地上,玉片四溅,其中一块弹到奏疏上,在“废法”二字上划出一道白痕。玉圭是父亲传给他的,说是当年秦穆公时的遗物,如今碎在地上,像块普通的石头。
内侍在外头屏住呼吸,连呼吸都放轻了,廊下的铜铃也似被这寂静吓住,不再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一块玉圭碎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碎片边缘锋利,划破了指腹,一滴血珠渗出来,落在黑色的王袍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传李信。”他对着门外喊道,声音有些沙哑。
片刻后,一个身着玄甲的青年快步走进来,单膝跪地。甲片碰撞发出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信是他做太子时的侍卫,当年在渭水边,是李信把发抖的他护在身后,说“殿下别怕”。此人忠心耿耿,却又不属于任何派系,父亲曾说,李信是把“尺子”,只认是非,不认人。
“你带三个亲信,换上布衣,分赴关中各县。”驷走到案前,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几个地名:“去雍城、陈仓、栎阳周边,还有……渭水边的那些村落。”渭水边那笔,他写得格外重,墨点晕开了一片。“去看看百姓怎么说新法。是怨声载道,还是真心拥护?不必听乡吏的话,他们嘴里的话,一半是哄骗,一半是应付。你去田埂上问农人,看他们粮仓里有多少粮;去市井里问商贩,看他们敢不敢跟官吏讨价还价;去作坊里问工匠,看他们的工钱够不够养活家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信的脸。李信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里满是郑重。“记住,只看实情。不必回报途中见闻,免得走漏风声。半月后,把你们听到的、看到的,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呈给我。”
李信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臣遵旨。”
“还有,”驷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包括卫鞅和公子虔。若走漏消息,提头来见。”
“诺。”李信再次叩首,起身时玄甲轻响,转身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猫。
待李信退下,书房又恢复了寂静。他重新坐下,将甘龙的奏疏推到一边,拿起卫鞅送来的户籍名册。借着灯光,他一行行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有“张三”“李四”这样的寻常名姓,也有“黑夫”“石敢当”这样带着乡土气的称呼。忽然想起雍城郊外那个捧着粟米的老汉,想起他黝黑手掌上的老茧,像龟裂的土地,想起他说起新法时眼里的光,比那日的阳光还要亮。
铜漏的滴答声仿佛慢了些,窗外的月光也柔和了几分,不再像先前那般清冷。他伸手将右侧的奏疏往旁边挪了挪,留出更多空间给左侧的军报和户籍册。那些军报上的字迹虽潦草,却透着股生气,像是能听见士兵操练的呐喊;户籍册上的名字虽普通,却带着烟火气,像是能看见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
或许,百姓的话才是最该听的。他想。父亲当年力排众议推行新法,不就是为了让那些在田埂上劳作的人,能真正直起腰杆吗?那些宗室贵族,就算没了特权,至少还有田产宅院,可百姓若没了新法,就只能回到从前,要么做贵族的佃户,要么被苛捐杂税逼死。
他拿起笔,在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两个字:“待查。”墨迹落在灯影里,晕开一小片,像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找到了暂时安放的地方。写完这两个字,他觉得肩膀松快了些,连日来的焦躁也淡了几分。
夜风依旧刮着,卷起窗棂上的纸,发出沙沙轻响。可书房里的青铜灯,却比先前亮了些,灯光落在那些户籍册和军报上,暖融融的,像是预示着什么。远处的更夫又敲了梆子,这次的声音似乎轻快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沉重。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甘龙的哭诉和公子虔的怒视,而是雍城老汉的笑容,是织户家窗里的灯火,是军报上“士卒皆愿死战”那几个字。半月,只需再等半月,他就能知道,父亲和卫鞅豁出性命推行的新法,到底在秦人的心里,扎下了怎样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