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纹。那纹路与他怀中的左半片严丝合缝——那是当年晋献公嫁女时,作为“秦晋永好”的信物赠予的。他心中一凛,这重耳果然有王者气度,懂得以最坦诚的方式换取信任。
“好!”穆公将虎符揣进袖中,忽然掀开舱板,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地图上用朱砂标着晋军的布防,吕省的私兵屯在绛城东郊的桃林,郤芮的亲信守着蒲坂的渡口,连晋献公的老臣们隐在何处都标得清清楚楚。“我已让人查探清楚,公子可先派狐偃潜入绛城,联络狐氏、赵氏旧部。待秦军渡过黄河,便里应外合。”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处山谷:“这里是令狐,晋军主力必经之地。孟明视会在此设伏,用改良后的投石机……”
“秦公考虑周全。”重耳望着地图上细密的标注,忽然抬手抹了把脸。晨光不知何时穿透了雾气,照在他眼角的皱纹里,竟映出几分湿意。“十九年了,从翟国的雪到楚国的雨,从未有人为重耳做得如此周全。”
“公子不必谢我。”穆公将地图卷好递给他,“秦国助你,也是助自己。晋国内乱,秦国东进的路就堵着;晋国安稳,秦国才能踏过黄河。”
船行至河心,晨雾渐散。渭水的浪涛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响。穆公忽然指向东岸的芦苇荡:“公子看那片芦苇,去年秋天我曾在此射得一只白雁。它中了箭,却仍扑腾着飞过河去,翅膀上的血滴在水面,像一串红珠子。”他转头看向重耳,目光如炬,“人活一世,总要为心中之事拼一次。十九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步吗?”
重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晨光穿过芦苇的缝隙,在水面织出金网,几只水鸟被船惊起,振翅飞向河东的方向。他忽然将手中的木杖高高举起,那根伴随他走过十九年流亡路的木杖,顶端已被摩挲得发亮。
“咚”的一声,木杖被掷入河中,在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顺流漂向河东。
“秦公说得对。”重耳的声音里没了半分犹豫,“十九年流亡,我早已不是那个在蒲城哭着送父亲离去的少年。这天下,该轮到重耳了。”
船靠岸时,孟明视已将百乘兵车藏进渡口西侧的密林。车轴都裹着麻布,马蹄包着厚毡,连车轮碾过的痕迹都被芦苇扫平。穆公拍了拍重耳的肩,掌心触到对方锦袍下凸起的肩胛骨——那是常年风餐露宿的证明。
“我派去的五位谋士,明日便会到你帐中。”穆公的声音压得很低,“其中士会曾在晋献公朝中做过司空,熟悉晋国的律法;先轸擅长练兵,当年晋军的‘方阵’就是他创的。你且用着,若不合意,再换便是。”
重耳登上岸边的马车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渭水的晨雾已散尽,那艘乌篷船正隐入芦苇深处,船头的渔灯早已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日后,河西荒原的晨曦里,狐偃带着秦穆公赠予的金饼,混在贩盐的商队中潜入绛城。他按地图所示,在城东的破庙里找到了狐氏旧部。当那半片青铜虎符亮出来时,几个藏在神像后的老兵当场就哭了——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十九年。
七日后,吕省派来的刺客摸到重耳的营地外。那刺客刚翻过栅栏,就被暗处射出的弩箭钉在地上。秦谋士士会让人将刺客的尸体拖到营门口,挂在旗杆上,旁边贴了张竹简,写着“惠公欲除重耳,天理不容”。消息像长了翅膀,三日内传遍晋地,连绛城的百姓都在街头议论,说重耳是天命所归。
半月后,狐偃从绛城传回密信:赵氏、魏氏已备好私兵,只待秦军渡河,便打开绛城西门。
咸阳宫的章台殿里,秦穆公展开密信,指尖在“西门”二字上重重一点。百里奚在旁捻须而笑:“主公,重耳继位已是定局。只是这秦晋之盟,能维持多久?”
穆公望向东方,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远处的校场上,孟明视正带着秦军演练新阵法,甲胄的寒光在日光下连成一片。
“至少眼下,”他缓缓道,“秦国东进的路,通了。”
风吹过章台殿的廊檐,铜铃发出清越的响。阶前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这一次,穆公没有再拂去。他知道,重耳归晋只是开始,秦国逐鹿中原的大幕,才刚刚拉开。而这一步,他等了太久。